◎密不透風地勾纏上他◎

林下亂屍橫陳,血染碧竹,他身上玄袍卻淨得絕塵。

身後枯枝輕響,顧宴容聞聲轉過身來,身後烏泱泱的玄甲衛提劍而待。

來人卻是他那孱弱久病的小王妃。

她青衣素淨,前襟芙蓉枝月靜美爛漫,霧雨絲錦裙在春午飛流的明光裏透出熠熠珠色,隻愈發襯得人冷白似雪,不勝病弱。

施禮時細頸如瓷:“見過殿下。”

芸杏同素蕊跟在她身後隨禮。

顧宴容淡淡收了匕首。

玄甲衛當即會意,幹脆利落將滿地亂屍收拾下去,又掃了沾血的枯葉。

顧宴容聲如寒泉:“免禮。”

謝青綰遙遙掃一眼他腳邊昏死過去的女子,心下一緊。

她眉眼低垂,蓮步行至男人身前,音色柔軟道:“妾身聽聞林中異動,所以才……”

顧宴容指尖忽然叩了叩刀鞘,發出不輕不重的嗒嗒兩聲,抬眸風輕雲淡地掃來一眼。

謝青綰驀地一僵,有冰涼與懼意爬上脊髓。

攝政王行事狠戾獨斷不可揣摩,總像是有無形溝壑將他沉寂冰冷的外殼與漆黑的內裏割裂開來,從外隻可見重重迷障。

而現在,她似乎觸及到了那條深不可窺的天塹。

謝青綰後知後覺,此舉越界了。

她有些怵,字句斟酌:“朝堂權謀阿綰不敢僭越,隻是……”

謝青綰抬了抬下巴,水眸裏波光漾漾:“那女子是阿綰的二姐姐,阿綰可以為她擔保,她出現在此是為尋我,與今日種種絕無關聯。”

顧宴容半斂眼睫,瞳仁漆黑不摻半分雜色,如一團黑霧沉沉籠罩著她。

謝青綰壓著眼底潮意不敢輕易掉淚,怯懦立在男人身前與他隔著距離,嗓音中卻有細碎難掩的哭腔:“殿下,阿綰可以帶二姐姐走麽?”

莫名使他聯想起那日在美人榻上她春衫鬆散,軟著嗓子說不想。

“殿下?”

顧宴容在她惴惴不安的目光裏打了個手勢,當即有玄甲衛扶起來地上被敲暈過去的女子。

謝青綰一驚,微提起裙擺便要去攔,卻被一隻手不由分說地按下來。

她急得紅了眼,一雙溫熱綿軟的手揪住他的袖口,音色濕啞而懇切:“求殿下……”

少女幽晦的體香霎時貼近,流露出星點渾然天成的媚怯,密不透風地勾纏上他。

顧宴容手臂肌肉繃起,忽然俯下身來,耐人尋味地打量過她濕紅的眼:“玄甲衛自會安置。”

是安置,而非處置。

謝青綰聽出他話中之意,一顆懸著的心才終於有了著落。

她鬆開手,仍蹙著眉拿帕子囫圇拭去眼尾濕痕,埋頭深深行了一禮,嗓音中有未平複的泣意:“多謝殿下。”

按在她肩角的手卻分毫未動,男人掌下微微發力,近乎是半鉗製著將人帶到懷裏。

春衫漸薄,懷中軟而豐盈的觸感明晰可辨,連那點私密隱晦的花藥香都在此刻曖昧勾人起來。

玄袍之下獨屬於男性的緊實肌理間騰起熱意,蒸騰的氣息裏雜著極淡的血氣,深駭而危險。

謝青綰渾身僵住,未有應對便被他鉗著腰,連拖帶抱地出了那片林。

見有殷紅的血跡蜿蜒過他們方才站立的地方,謝青綰方才了然鬆一口氣。

原隻是這位殺神的潔癖犯了。

他果然鬆開手,隻是仍著意放慢了步調,緩緩往熏風院的方向去。

謝青綰與他比肩而行,沿途陸續遇見府中諸多賓客,因著殺神在側,多隻見了禮,倒鮮有人上前攀談,她便也落得自在。

午後時辰尚早,十分適合困個午覺。

謝青綰壓著嗬欠為這位攝政王安頓去處:“殿下可要午睡,妾身著人收拾一間廂房出來?”

顧宴容坐於窗下案邊,聞言自文折中淡淡抬首:“不必。”

手中是飛霄加急遞來的文折,約摸是要緊事。

謝青綰便不再勸,隻吩咐素蕊著人將西廂房收拾出來,又溫聲道:“殿下若覺困倦,也好在西廂房小憩。”

語罷,福身去了裏屋。

芸杏服侍她脫了襪履,卸下釵環,忽聞窗外一聲驚呼,丫鬟慌亂:“還不快捉住它!”

隨之而來的是一通叮咣亂響雜著幾聲喵嗚。

謝青綰幽幽抬起眼來。

她是個春困夏乏秋倦一樣不落的,又因著病體孱弱,更格外嗜睡。

方才在閑雲閣被擾了清夢,好容易回她自己的閨房,卻仍不得清淨。

謝青綰嗬欠連天地栽進枕衾裏,擺手打發芸杏出去瞧。

不多時便聽她進來回稟:“有隻貓進了王妃的花圃,砸,砸了……”

謝青綰自雲軟的床鋪間支起腦袋,神情哀怨:“砸了甚麽,直說便是。”

芸杏埋頭盯著足尖,終道:“是,砸了您的冬漿葵……”

謝青綰痛苦地闔了闔眼。

她整理裝束,出寢房時正與某位勤懇伏案的攝政王打了個照麵。

顧宴容擱下筆,慵倦倚在她慣用的軟靠上,目光停留。

謝青綰解釋道:“有貓兒誤闖了花圃,打攪到殿下了。”

顧宴容卻站起身來,拂了廣袖:“走罷。”

這是要同去的意思。

謝青綰困得發昏,絲袖掩去一個嗬欠,溫吞點了點頭。

才入圓月門,已有兩個丫鬟緝拿了罪魁禍首出來,自來請罪。

謝青綰大略掃過一眼這始作俑者——烏雲踏雪肥貓一隻,問道:“都毀了些甚麽?”

丫鬟答曰:“回王妃娘娘,碎了兩盆冬漿葵,踩折了十幾株白玉冰芍藥和一片玉蘭。”

謝青綰揉著額角,餘光瞥見攝政王負手而立,全無開口的打算,似乎隻是出來吹風。

丫鬟深深叩頭:“這野貓當如何處置,請王妃娘娘示下。”

謝青綰淡淡搖頭:“罷了,冬漿葵已盡其用,倒算不得憾事。”

冬漿葵原本就是為準備此次壽禮而種下的。

紫色難得,時下闌陽城中染出的紫料多雜紅色。

她去年偶然翻閱古籍,其中記載一種名為冬漿葵的花,生於罕至山嶺,卻可染出幹淨純粹的紫。

祖母身上那件儀服便是她以此法染製而成。

“做些貓食來,喂過便放了罷。”

謝青綰舉步欲走,似是想起甚麽,複又補充道:“倘若它下次再來,仿照今日之法飼喂便是。”

同回寢房,一路無話的攝政王忽然開口問道:“奇花滿園,入府時因何不曾一並帶去?”

謝青綰正欲福身告退,忽被問住,她絞了絞袖口,鬢邊珠墜微涼。

倘若移入攝政王府,待日後和離,再挪動起來豈非徒增麻煩。

隻是和離雖是攝政王親口允諾,在回門當日便提起終歸不敬,且不合她的交往禮儀。

她不知攝政王問起此話是何用意,慎重回道:“整座花圃紮根久矣,若要移栽隻怕難以成活。”

顧宴容麵上沒甚麽情緒,隻冷淡頷首,算是回應。

丫鬟來傳話時謝青綰正坐案邊,捧著一本民間誌異看得入迷。

攝政王坐另一邊,不緊不慢地寫著文折。

熏風院芳草蔥鬱,房內的光是總溫和晦暗的。

素蕊點起燭火,折出兩道幽靜人影,倒很有幾分琴瑟和鳴的意思。

謝青綰卻知道,今日閑雲閣外一樁變故,攝政王勢必會起殺心,這一封文折怕又要卷起闌陽城滔滔風雲了。

她倒事不關己,因著方才午覺睡得足,格外愜意地歪在軟靠上,瑩潤的指尖隨性撥弄著頁角。

丫鬟傳話道:“老夫人請殿下、王妃娘娘到瀲池園敘話。”

園中為她所種的香樟樹已伐了製成箱奩,出嫁時隨她一並入了攝政王府。

瀲池園更空了些。

顧宴容攬她入座,與謝老國公滴水不漏地寒暄過幾句。

謝青綰正同江氏敘話,忽聞有婆子問話道:“夫人,王姑娘還在府上,可要……”

江氏一頓,不由為難地望了眼謝老夫人。

鎮國公府雖已是她執掌中饋,這王姑娘卻到底是老夫人母家的人。

謝老夫人神色淡淡:“著人送去些個點心和醒酒湯,自家敘話,不必傳她來了。”

江氏微笑頷首。

謝青綰拿銀匙戳弄著青瓷盞裏新做的百合酥酪:“怎麽不是蜜桂的?”

此言一出,周遭伺候的丫鬟婆子紛紛抿唇輕笑。

謝老夫人含笑扶著她挽起的烏發:“仔細瞧瞧,這是什麽?”

謝青綰嚐了小口細細品味,尚無知無覺道:“是百合?”

丫鬟們竊笑。

江氏遙遙望一眼攝政王負手臨湖的背影:“阿綰同攝政王夫妻和睦,日子順遂,為娘便寬心了。”

日色漸有暗落之勢,不出三刻便要臨近黃昏。

江氏扶著謝老夫人起身,將這對新婚夫婦送至門外,目送攝政王將人牽進車輿。

錦帷落下,直至不見人影,謝青綰才掙開他的手,悄然挪至側座。

顧宴容眉眼間隱有倦意,正闔著眸子靜靜養神。

似是察覺到她的目光,男人凝眉張開了眼,四目相接。

卻見這位鬱鬱寡歡的小王妃自袖中取出了仔細珍藏的書貼。

是案上那本裴濯甫的真跡。

少女十指粉白瑩潤,溫柔摩挲著頁緣——出於她無意識的微小習慣,將這本《響泠泉引》奉至他麵前。

顧宴容神色諱莫,緩緩道:“王妃心細如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