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斑駁而厭世的一柄冷鐵◎
謝青綰聞言一怔。
攝政王性情之冷她早有領教,蓋因夫妻之名在外同她相敬如賓,此外便少有交集,更談不上這些附庸風雅的閑事。
今日不知是何緣故,竟能引得他開了金口。
顧宴容淡掃過一眼後,便收了目光兀自翻閱著另一冊字帖,再無下文。
南楚國富兵強盛世太平,是金銀窩裏浸養出的風雅自由。
謝青綰自幼習字,臨的是前朝大家裴濯甫的楷書,筆鋒銳利,風骨嶙峋。
眼下顧宴容手中字帖,乃是裴濯甫的真跡《響泠泉引》。
謝青綰低眉臨著字,餘光隱約能見男人專注的側影。
他手骨分明,似不經意撫過卷尾微折的一角,沉沉瞧不出心緒。
謝青綰卻隱隱從那側影中品出一點別樣意味——攝政王似乎與這裴濯甫有些淵源。
她提筆飽蘸了墨,皓腕穩懸靈活自如,揮毫一氣嗬成。
挪開成對的白玉鎮紙,謝青綰揭下宣紙遞給幾案另一側:“這回呢,殿下以為如何?”
顧宴容情緒不明地抬起眼來,忽然按下宣紙,緩緩遞過一隻手。
謝青綰會意交了筆。
卻見他在硯池中舔了筆尖,一手攬袖,修長的手執筆穩勁,筆鋒裏是孤桀嶙峋的風骨。
謝青綰見過這雙手剝皮剜骨沾盡鮮血,指骨勁瘦像是斑駁而厭世的一柄冷鐵,令人生畏。
此刻鋒芒收斂,倒隱約有了幾分弄墨揮毫的慵怠與風流意味。
不像殺神,更似闌陽城尋常貴族名仕。
謝青綰起身去瞧他的字,被那一個竹風傲骨的“壽”字釘在了原地。
分明是一樣的字,臨的是同一位書法大家,他的字卻活像是盡得其真傳,又在形神中自有風骨。
謝青綰雖對皇室秘辛知之甚少,卻也曉得,這位攝政王自幼被昭帝以妖邪之名禁於幽庭。
直至天啟二十五年,昭帝將死,這位殺神才終於得以踏出那道宮門,自此手遮天日,直踏權巔。
他是如何在艱險絕境中培植出如此羽翼,世人一概不知,單這一手驚絕的好字,非經年苦練不可多得。
謝青綰卻無意深究,隻福身道:“殿下好字。”
芸杏在外頭通傳:“殿下,王妃娘娘,老夫人遣了婆子來傳話,該入宴了。”
自當年一場離亂後,謝老國公始終著意退隱避世。
謝老夫人的六旬之慶亦格外低調,闌陽城中皇親貴胄一概未請,隻在壽辰前後擺了家宴。
謝老國公征戰多年,舊部不計其數,壽禮更是如流水一般打國公府正門送進來。
老嬤嬤掐著時辰,到熏風院請了攝政王夫婦。
浮月堂華燈明綢,布置隆重,謝青綰同謝老夫人居上首兩席,下席由謝青綰的母親江氏起頭,是她的兩個庶姐同一眾表親。
男女有別,謝老國公同攝政王連帶鎮國公府其他姻親在宵雨堂另設筵席。
謝青綰才踏入浮月堂,席中絮絮低語驟停,眾女眷紛紛起身:“王妃娘娘金安。”
她忙過去扶起母親:“不必多禮,”又吩咐眾人,“隻作尋常家宴便是。”
謝青綰同江氏敘話間,兩位庶姐上前來問了禮。
她原就急病未愈,今日顧念著回門起得極早,才又伏案寫了許久的字,站了不多時,已微覺疲怠。
才應付完,忽有另一妙齡少女湊了過來:“見過王妃娘娘。”
謝青綰走向席間的腳步一頓,淡青色雪綢有浮光微動。
那少女在她麵前直起身來:“芊兒初來乍到,還未來得及拜訪王妃娘娘。”
謝青綰嗓音柔潤:“不必多禮。”
她輕淡掃過一眼這女子身側的老嬤嬤,帶著淡淡的威儀與審視。
老嬤嬤立時領會了這一眼的深意,心下暗歎這位鎮國公府嫡小姐的氣度。
她忙開口道:“見過王妃娘娘,我家姑娘是老夫人母家孫女,專程來賀老夫人六十大壽的。”
謝老夫人出身百年世家樾湖王氏,隻是樾湖距此水路迢迢舟車勞頓,往年壽辰鮮少有赴宴之人。
有母家的晚輩來陪祖母說一說話也是好的。
謝青綰壓下倦怠,身子纖薄卻端方筆直:“妹妹能來自是極好的,闌陽繁華,不若趁此多住幾日。”
王芊兒春風得意:“姑祖母早便相留過,想來管家自會安頓,豈敢勞王妃娘娘費心。”
滿麵笑意。
在這回門之日明晃晃提醒她,她已是鎮國公府的外人。
謝青綰眉眼淡了淡,未及開口,忽有另一道聲音橫插進來:“自家府中,安置一間客房哪裏算得上費心。”
是她的二姐姐謝綺玉,自幼與謝青綰最不對付的一個。
謝青綰心下微訝,暗自倚靠著謝綺玉的力道穩了穩身形。
她神色矜漠掃過堆笑的王纖兒:“入席罷。”
席間供的是上等參茶,連同闌陽城貴族中時興的各色糕點,盡是照著她的喜好安排的。
謝青綰用了參茶,勉強打起精神。
不多時,謝老夫人便帶著一眾丫鬟婆子款款現身。
她換了身純淨而淡雅的紫色儀服,刺繡精妙絕倫,每一寸皆熨帖得恰到好處,端莊富貴,神光燁然。
席中賓客齊聲賀著長壽,謝老夫人一一受下,含笑入席。
她握著謝青綰微冷的手,雙眸濕潤撫過她烏色雲鬢:“阿綰在,祖母心裏高興得緊。”
謝青綰將腦袋抵在她掌心:“阿綰見祖母精神矍鑠,身體康健,心情是一樣的。”
眾人入席,正要點幾出戲。
王纖兒忽然起身,行至堂中施禮:“姑祖母,纖兒有一賀禮獻上。”
依慣例,眾人的賀禮本該由管家收庫登記,事畢再將單目交由謝老夫人過眼。
謝青綰淡笑了下,托腮不語。
謝老夫人總歸不好拂了小姑娘一番美意,遂開口道:“好,纖兒有心,便呈上來供諸座一觀罷。”
王纖兒清脆擊掌,便有二僮仆小心翼翼抬了一烏木箱子進來。
揭開木箱,暗紫紅色的儀服折疊工整,放置妥帖。
“姑祖母身份貴重,纖兒特意尋來紫光錦,親手製成了這件儀服,願姑祖母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她望一眼上首謝老夫人一襲紫衣,愈發確認這紫色必定得其青睞。
果然,謝老夫人穩坐上首,笑道:“果真是個好孩子。”
王纖兒福身施禮:“纖兒慚愧,自知不及攝政王妃潑天富貴,所能獻給姑祖母的唯有這份心意。”
謝老夫人笑容淡了些:“你有心意便足夠了。”
“正是呢,”席中有女眷附和,“再多奇珍寶珠也不過些個冰冷外物,哪及得上這一針一線的心意。”
今晨送來足足一車“冰冷外物”的攝政王妃淡淡抬起眼來。
她支著腮,語氣玩味:“這戲還未點,怎就先唱上了。”
眾人一時神色各異,不敢搭話。
唯謝老夫人仍舊容色慈愛,親自離席,走近瞧了眼箱中衣物。
春日金輝披落,老人紫衣淡雅不摻半分紅色,針腳精妙密實,美如畫卷。
而箱中紫紅色儀服與此相形之下,雅俗之別,高下立見。
謝老夫人終歸顧念母家的情分,不願為難:“你是個有孝心的孩子,這衣裳用料精美,是極好看的,便是同我身上阿綰獻來的這身相比,也不遜色。”
她環視一周,意有所指:“所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這‘一針一線的心意’,穿在身上,老身自有感知。”
“翠竹,還不快將王姑娘的賀禮好生收下。”
一錘定音,謝老夫人撂明了態度,這場壽宴才終於安生下來。
今日六旬之慶到底不同,謝青綰敬過謝老夫人一斟淺酒。
女眷席間供的是清澈透亮的果酒,清香柔和。
她養在藥罐裏,鮮少有機會沾酒,此刻嚐過雖覺得新奇,可終歸惜命不敢多沾,借故辭了席出去醒酒。
素蕊同芸杏一左一右挽著她步履從容,照例往瀲池園去。
謝青綰微醺,嗓音懶怠:“壽宴人雜,瀲池園未必清靜,去閑雲閣。”
閣樓清幽雅致,賓客罕至,的確是個躲清閑的好去處。
謝青綰席間用過膳,被午後溫朦的日輝一曬,懶在閣樓窗邊的軟榻裏昏昏欲睡。
她精力不支,席間既盡了情誼,提早離席倒也無可非議。
謝老夫人最是了解她,吩咐人就近煎了藥送去。
謝青綰靠著鵝絨軟枕攏了攏薄毯,忽聞窗外隱秘的拔劍聲。
她睡意頓散,無聲坐起身,無聲止住芸杏素蕊的動作,從窗欞間支起的縫隙向下瞧。
閣樓外茂林蒼鬱,斑駁的樹影間依約有劍光閃過。
她今晨才見過的攝政王府玄甲衛同不知來路的黑衣人廝殺一片,又被壽宴上盛大的歌舞聲掩蓋。
不消片刻,林中複又寂靜下去。
謝青綰悄然挪開目光。
玄甲衛訓練有素她今晨已有所領教,攝政王自有其分寸,必不會輕易毀了祖母的壽宴。
至於陰謀算計,便不是她該攪和的事了。
謝青綰捧起案上溫熱的湯藥,從容飲下。
樓外忽有一道女聲短促尖叫,隻半瞬便被驟然掐滅在嗓中。
有人撞破了這場殺戮。
作者有話說:
謝阿綰私家手記:
夫君每天表演殺人,好耶(噸噸喝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