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披散的烏發垂滿他懷中◎

素蕊折好擦發的巾帕,吩咐人收了下去。

她取來曬得鬆軟的新被與軟褥,連帶這位祖宗最愛的軟枕也一並換作了新的。

謝青綰披著寢衣坐於桌邊,正勤懇自覺地喝著那碗烏色的藥汁。

她打從娘胎裏出來便一副接一副的湯藥灌下去,喝慣了各色的方子,倒不覺得很苦。

反倒是素蕊侍候她多年,每每見她這樣灌藥仍揪心不已。

她轉念想起一樁事來:“今日殿下吩咐,將蘇大夫請入府中常住。”

謝青綰正咽下一口湯藥,十指被藥碗暖得溫熱:“蘇大夫竟肯?”

這位蘇大夫極通病理,為她看診多年。

在國公府時,謝老國公便有意將其收為府醫。

隻是他上有年邁多病的老母,常要趕回遠在城郭的家中侍奉。

蘇母念舊,不肯遷離故居,府醫之事才被擱置下來。

素蕊替她理了理仍有潮意的鬢發。

她常用香湯藥浴,衣食住行多有禁忌,京中貴女追捧的蘭香玉油她一概沾染不得,身上唯有淺淡的芍花與藥香,雅致好聞。

素蕊溫水盥了手,不輕不重地為她按著肩頸:“殿下撥了明韞街一間商鋪為醫館,許給了蘇大夫。”

明韞街是何地界,左接明華街偌大一座攝政王府,右起又毗鄰宋陳兩大世家府邸,清閑富貴,寸土寸金。

素蕊續道:“蘇大夫之子亦是位醫師,這醫館許給蘇家,是極好的安身立命之所,蘇母為了孫子的前程,便也跟著搬了過來。”

謝青綰曾大略翻閱過攝政王府的賬目產業,資產雄厚令人咂舌。

萬中擇一,倒也費心。

謝青綰止住素蕊替她按揉的手,低低壓下一個嗬欠,腦中卻想到他臨窗批文的冷雋側顏。

素蕊歎道:“昨夜王妃病得突然,正趕上蘇大夫回家照料老母,宮中已經下鑰難請禦醫,府醫無能,可要急煞奴婢了。”

謝青綰無奈莞爾,安撫地握了握她的手。

素蕊忙抹了眼,擠出一個笑來:“王妃晚膳用得太少,奴婢吩咐人蒸了牛乳,王妃飲過便安置罷。”

她已黑白顛倒地睡了一天一夜,哪裏還有困意。

謝青綰蹙著眉尖仰起頭來:“再睡骨頭都要酥了。”

素蕊環視過周遭昏晦燭火:“夜裏看書也太費眼睛,奴婢傳芸杏進來為您讀話本?”

謝青綰淡淡搖了搖頭,她不大愛這些情情愛愛佳人書生的話本子,唯獨喜好民間誌異傳奇,秦月樓裏的評書便很得她心意。

“久睡煩悶,隨我出去走走罷。”

素蕊卻有些遲疑:“王妃未愈,吹了夜風,病再反複可如何是好,殿下昨夜在寢房中守了您半宿呢。”

謝青綰聞言怔然:“攝政王昨夜來過?”

素蕊頷首:“是,昨夜王妃受驚太甚,發了夜間驚悸之症,還是殿下傳了大夫進來。”

謝青綰眼波微凝,抬眼望向她:“驚悸?”

“王妃不記得倒也尋常。”

素蕊道:“奴婢來府上時您方才四歲,彼時常發此症,夜裏驚坐而起,心悸喘息,定要窩在夫人懷裏才好,待一覺醒了卻又全無印象。”

小兒受驚,夜間便會常發此症,算是心病,蘇大夫開過幾副安神的方子。

所幸她長到七歲便鮮少再犯,這副藥也漸漸停了。

昨日大約是受驚太甚,才勾起了舊疾。

謝青綰到底未能出去走走。

將那盞熱騰騰的牛乳飲了小半,便已被屋裏沉檀熏得昏昏欲睡。

久睡的業報來得很快。

翌日天光熹微,謝青綰慘白著一張臉,披起外衣推醒了輪夜的芸杏。

她氣血太虧,晨起眩悸難受是家常便飯。

大抵因著今日是回門的日子,又逢謝老夫人六十大壽,這位祖宗精神格外支棱一些——甚至十分自強地晃到了寢房外閣。

芸杏睡意正濃,被迫撩起眼皮,呆滯望著眼前這張幽麗出塵的臉。

“阿杏?”

見她毫無反應,那張驚絕的臉複又遠去。

“砰——”一聲巨響,這位自強的攝政王妃失手打翻了外閣桌上的白瓷茶壺。

芸杏瞬間激靈,終於清醒過來,見滿地炸裂的碎瓷,登時嚇得魂飛魄散。

還未來得及張口喊人,含輝堂外玄甲衛持刀而來,烏泱泱將此處圍了個密不透風。

謝青綰正一手拈著瓷盞,外衣端莊整肅長及地麵,與門外拔刀而來的玄甲衛打了個照麵。

麵麵相覷。

幸而攝政王來得極快,抬手遣散了一眾人。

闔上房門,顧宴容冷眼掃視過滿地碎瓷:“還不過來。”

謝青綰麵露難色,仰起臉欲言又止,濃黑迤邐的烏發淩亂披散。

她目光純淨而清明,昨夜那點如履薄冰的克製疏離似乎淡退了些。

顧宴容極富耐心地同她對視。

謝青綰一瞬間想要不管不顧地踩過去,又因著怕疼無奈作罷。

她自欺欺人一般別過頭去,五指緩緩揪住身上外衣,微提起三分。

衣下露出一雙粉白瑩潤的玉足,精致小巧,踝骨分明。

沒穿鞋子。

她在這位殺神麵前丟過太多臉了,今日更是常丟常新,又有新建樹。

謝青綰被他目光釘在原地,萬分憂鬱地閉上了眼。

芸杏凝滯片刻,手忙腳亂地要去掃那滿地碎瓷。

顧宴容已隻語未發地出了手,扣住她腰肢輕鬆將人抱了出去。

雙足著地,腳下觸感卻不對。

她低頭去瞧,才發覺自己竟踩在他那雙錦麵玄靴之上。

謝青綰十趾微蜷,忙掙紮著要退開兩步,卻被他驟然發力攬了回去。

二人本就是正麵相對,這一攬便是結結實實的親密無間。

顧宴容身量太高,她生得纖瘦,近乎要被全然攏進男人一襲黑袍裏去。

謝青綰心如擂鼓,被迫踮起足尖將全身重量倚靠在他身上。

男性嗓音低而微冷:“別動。”

她渾身僵住,赤足踩在他靴上未敢動彈,全憑男人攬在她腰間的手臂維持平衡。

少女披散的烏發垂滿他懷中,藥香撲麵。

顧宴容神色卻冷淡,往旁側斜睨過一眼,芸杏頓時會意,小跑著替她取鞋襪去了。

謝青綰梳洗過,又用罷了早膳,才見他不緊不慢地現身。

攝政王已換了另一身常服,偶爾湊近時能嗅到冷冽的水汽,大約是才沐浴過。

低頭一瞧,果然那雙玄靴也被換了去。

謝青綰想起他每每殺人後烈酒盥手的習慣,心下有了一二猜測。

顧宴容踏上車輿,傾身朝她遞來一隻手。

一襲玄袍,氣魄凜凜。

謝青綰遂象征性地淺淺搭上右手,卻猝不及防被男人重重一握,穩穩當當牽入了車輿內。

謝青綰微微睜圓了眼睛。

顧宴容垂著眸子神色淡淡:“本王沒有潔癖,毋須多心。”

攝政王府的車駕靡麗奢華,謝青綰與他同坐,卻隱隱有些不習慣。

她慵懶慣了,在國公府時出行的車輿內鋪的是萬裏挑一的軟褥與堆積的鵝絨枕。

一切陳設唯講究一個軟字。

攝政王府車駕內裏陳設自是滔天富貴,卻並不很合她的心意。

謝青綰一路儀姿端方,及至下車,抬眸瞧見鎮國公府高懸的門楣,才忽生出幾分安定與著落之感。

正出神間,身後忽然傳來不小的動靜。

謝青綰回身看去,這才發覺他們的車輿之後尚綴著兩架車馬,搬出兩隻烏檀木製的高大禮匣連同小匣若幹。

她想起昨夜未及細看的那份禮單,心下對攝政王府的財力給予深切認可。

老管家早已候在了門口,吩咐仆使接了攝政王府的賀禮:“今兒個正趕上老夫人壽宴,老仆還需在此迎賓。”

他欣慰含笑:“老夫人正在內廳等您,王妃備的賀禮便親自送去罷。”

顧宴容便同她肩並肩,踏入了這扇高門之中。

江氏捧著全須全尾的閨女,欣慰得要掉眼淚。

謝青綰將早已備好的手裏奉給謝老夫人,淺淺含笑:“阿綰祝願祖母有如南山之壽,鬆竹之茂。”

祖孫三代人在正廳敘話半晌,直至壽宴賓客陸陸續續開始到場,才終於不舍地作罷。

江氏陪同謝老夫人在前廳迎客,攝政王被祖父叫了去,謝青綰便攜芸杏素蕊先行回了熏風院。

大約是前兩日睡得太多,她雖乏力,卻並不怎麽困頓,索性倚在窗邊幾案上描了幾個字。

淡青色廣袖披風略微挽起,露出小截藕白纖細的腕骨。

她握筆姿勢很正,臨著名家之帖描了幾個壽字。

側耳,忽聽得窗外有人聲:“見過攝政王殿下。”

前院漸忙起來,大約是祖父吩咐了人將攝政王引至此處。

謝青綰擱下筆,起身見禮。

他平素慣常著玄色廣袖長袍,神色淡下時極具威懾力,是久居高位才可浸養出的威壓與氣魄。

顧宴容免了她的禮,在幾案另一側慢條斯理地入座。

這位爺從來惜字如金,謝青綰倒也不覺有異,執筆繼續描她的壽字。

金輝打從窗角淌進來,鋪落於雪白宣紙上,星星點點沾染了她的衣袖與皓腕。

骨相流麗,氣質清幽,很有幾分風雅意味。

“府中藏書頗豐,現下離開宴時間還久,殿下倘若覺得無趣,不若去冷蟬閣走一走?”

顧宴容卻淡淡搖頭,食指輕叩著案上宣紙:“筆鋒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