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預兆地歪倒進他懷中◎

懷淑大長公主乃是平帝親妹,小皇帝的姑母,於情於理都該與燕太後一心同體才對。

兩人間氣氛微妙,連階下拱手而立的沁娜公主都有所察覺。

她緩和道:“娘娘,‘阿思弋’在我苗語中意為珍寶,是沁娜親自為陛下挑選培育的。”

阿思弋,珍寶。

謝青綰心底嗤笑,仍舊作壁上觀,隻暗自留意著身側人漸冷的神色。

這位殺胚似乎心情不大好,已隱隱不耐地撥弄著茶盞,一聲脆響霎時間恰滅了滿殿細語。

懷淑大長公主便在寂靜中開口道:“美人稀世,不若收入教坊暫為舞伎,留待來日陛下定奪。”

沁娜一喜,忙道:“阿思弋,還不去給陛下侍酒。”

藍裙少女步履婀娜,行動時踝上銀鏈泠然作響,水蛇一般跪伏於殿上,撫上盛酒的月光杯。

異香彌散。

她十指纖纖,如撥弦一般點過杯口,媚眼如絲地喂至小皇帝唇邊。

謝青綰微皺著鼻尖細細輕嗅,一聲難以言明的輕笑忽然在耳道裏炸開。

這聲輕笑所帶來的詭譎感霎時間從脊骨裏騰起,像是要將她拉回秦月樓裏那個被血肉與碎骨填滿的午後。

顧宴容抬起眼睫,瞳仁漆黑滿盛著碎利的冰,唇角噙笑,隻是冰冷不帶一絲笑意。

謝青綰腦中警聲大作,在滿殿吸氣聲中親睹他緩緩起身,一把抽出殿侍腰間長劍。

劍氣破空輕鳴直指那抹藍衣,以千鈞之勢重重沒入後心,釘死在了阿思弋脊背正中。

鮮血飛濺滿席,乍現的寒光映射出他殺伐冷冽的一雙眼。

阿思弋無力垂下的玉臂打翻了價值連城的月光杯,清酒泗流與汩汩的血混雜一處。

變故突生,被他拔了劍的那名殿侍早已嚇得軟癱在地,滿座驚叫混亂。

小皇帝起身連退三步,又被燕太後結結實實護在身後。

謝青綰仍在席位上勉強坐定,脊背筆直,端方如常。

她雖隱有預感,奈何攝政王行事太過無常,仍舊受驚不小。

金殿之上,顧宴容低垂著眼,玄袍之下是翻湧的、如有實質的漆黑與怒意。

他彈了彈劍鋒,在沾血的嗡鳴聲中側過頭來,眉眼俱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寧靜與柔和:“大長公主既如此愛惜這張皮囊。”

謝青綰似有所覺地抬起了眼。

攝政王那張好看到攝人心魄的臉上溫和至極,對滿殿驚惶視若無睹,淡淡作了定奪:“便賞你罷。”

骨節分明的手握上劍柄,一寸寸剖開背部大片的肌理。

他神情寧晦而專注。

連片的血漬暈開,其中竟赫然湧出密密麻麻的黑色長足蟻蟲,飛快朝四方擴散。

燕太後重重一拍幾案,喝道:“還不護駕!”

謝青綰一陣眩悸,竭力克製著戰栗支撐起身體:“用火。”

殿前衛動作迅速地取來厚重長幔,飽浸了烈酒圍作環狀,將阿思弋的屍首圈在正中。

“殿下……”

顧宴容長劍飛挽掃落壁上燈燭,在火勢驟起的瞬間飛身一躍出了火圈。

四下逸散的蟲蠱全數被躍動的火舌吞沒。

謝青綰卸力般倚著殿內高柱,冷汗直下,痛苦地闔了闔眼。

顧宴容提著滴血的長劍,冷眼睥睨火勢漸微。

麵相圓滑的宦官碎步下了台階,手中拂塵一揮:“火勢已去,大長公主,領您的賞去罷。”

灰燼中間,屍首背部的肌膚如飛蝶展翅一般被一寸寸剝開。

攝政王所說的皮囊,原是一副真真正正的人皮。

懷淑大長公主臉色煞白,縱有萬般不甘,亦隻得伏地叩首道:“懷淑謝攝政王恩賞。”

沁娜公主自那飛來一劍,便怔怔跪在地上,看烈火燒盡最後一隻蠱蟲,神情灰敗。

謝青綰在虛弱眩悸間望見小皇帝稚氣未脫的臉。

傳聞,小皇帝顧崟川即位當晚遭逢宮變,雖被攝政王及時救下,卻因此丟了一隻左眼,此後便常以純金麵飾掩蓋。

謝青綰望著他麵上金飾,總覺有種難以言喻的詭異之感。

隻是她心髒驚悸,再沒有氣力忖度更多。

燕太後遣散了一眾宗眷。

皇宮規矩森嚴,芸杏送她入長耀門已是破例,送過那段宮道便折返長耀門外,在自家車輿處等候。

謝青綰步履虛浮,牽著顧菱華一道出了長耀門。

芸杏忙小跑著上前攙住她,帕子揩去她滿額的冷汗:“麵色怎麽白成這樣?”

謝青綰當夜回府便發起了高熱。

顧宴容在宮中料理完苗疆公主獻寶一事,歸府已是後半夜,王府上下卻仍舊燈火通明。

王府大管事趙全行色匆匆地從府外回來,正撞見一身血氣的攝政王。

老人家登時駭得不輕,跪道:“殿下,老仆愚莽衝撞了殿下……”

顧宴容淡淡道:“府中出了何事?”

趙全正六神無主,聽了這話不由眼前一熱:“殿下,王妃高熱不退,昏迷至深,老仆到府外去請了蘇大夫。”

顧宴容身形一動,又被這位忠仆阻攔道:“殿下,殿下若是要去探望王妃娘娘,不若先換下這一身官服……”

夜已更深,顧宴容至含輝堂時,素蕊正半抱著人喂藥。

少女麵色慘白,連唇瓣都褪去了最後一絲血色,像是一盞欲碎的薄瓷。

素蕊將溫熱的湯藥送至她唇邊,低哄道:“王妃,喝藥。”

謝青綰緊蹙著眉歪在她懷中,烏壓壓的長發四散於枕榻之上。

她分明昏迷極沉,卻仿佛冥冥中有所感知,順著素蕊的力道小口吞咽著那勺深褐色的苦藥。

鴉色的睫羽輕顫不休,眼尾脆弱的肌膚隱隱透出熏紅。

像是烈烈豔陽裏一片渺小的雪,有著微薄卻不容忽視的生命力。

顧宴容在晦暗燈燭間望著她用盡了那碗藥。

素蕊將人安頓妥當,見這位一言不發的攝政王絲毫沒有告辭的意思,隻好無聲行過禮,退出了寢房。

四下燭火幽微,顧宴容默立良久,終於緩緩走近床榻,在她床畔矮凳上坐下。

伸手一探,額頭燙得駭人。

謝青綰睡得極不安穩,夢中仍緊蹙著眉尖斷續嚶嚀,在那冰冷而陌生的氣息探來時驟縮了下,像是深林間勢弱無依的幼獸。

她當真嚇壞了。

寢房中焚著安神的沉檀,顧宴容卻全無困意,隻心緒沉沉地坐在她床畔,大有要守到天明的架勢。

晦暗中,床榻上沉沉昏迷的少女卻驟然哭喘一聲,猛地坐起了身。

顧宴容俯身朝她壓近,語氣輕緩道:“醒了?”

少女卻未答片語,隻是怔怔坐在榻上,冷綢一樣的烏發披落於側頰,唇瓣微啟,喘息不定。

並非驚醒,而是夜間驚悸之症。

男人微冷的手握上她後頸兩側睡穴,隻消一按,便是真真正正的昏迷,也省得夜裏不得安寧。

那隻勁瘦的手一瞬收緊,卻無端止住了動作。

片刻靜默,顧宴容妥協一般地收回了手。

他坐至榻側,謹慎控製力道撫著她的後背,言簡意賅:“睡。”

這簡單粗暴的安撫卻竟起了效果,少女渾身卸力,毫無預兆地歪倒進他懷中。

幽末難辨的暗香在夜幕中**開層層漣漪,雜著難以分辨的藥香。

懷中身軀軟得驚人,顧宴容卻坐姿筆直,輕淡到近乎於冷漠地撫了撫她的後背,惜字如金:“睡罷。”

謝青綰埋在他懷中含糊不清地喊娘。

她醒時已是翌日黃昏,守在床畔的芸杏見她張眼:“王妃醒了!”

整座寂靜的攝政王府於是活絡過來,有人聲與炊煙漸起。

謝青綰頭痛欲裂,嗓中幹得直燒起來,未及開口,芸杏已喂了些溫水給她。

她有些脫力,恍如隔世一樣望了眼窗外金輝:“我睡了多久?”

芸杏道:“近一天一夜了。”

謝青綰鬆開顰蹙的眉尖,無力地倚靠在軟枕上:“幸好,尚趕得及明日祖母壽辰。”

芸杏遵照蘇大夫的囑托,在她昏迷時喂過兩次肉糜。

謝青綰胃口不佳,晚膳隻勉強吃下幾口,又被裏三重外三重地看護著沐了藥浴。

她換了身柔軟舒適的寢衣,濕漉的長發鬆散披在肩上,推門出了浴房。

一抬首,撞見窗邊書案上執筆的攝政王。

他似乎在這裏候了許久,案上批閱過的文折都堆起厚厚一遝。

攝政王如常的目光投向她。

謝青綰卻微不可察地瑟縮了下,垂眸避開他的目光:“見過殿下。”

像是她在心中為攝政王幻構起的平靜無言的外殼寸寸龜裂,露出形如惡鬼的本原麵目。

顧宴容似乎有片刻的停頓。

他極淡地擰了擰眉,仍不動聲色地批完手中文折:“免禮。”

少女攏著寢衣,唇瓣複又恢複為瑩潤淡粉的模樣。

她自始斂著眼睫,溫靜恭順:“殿下久候,不知因何而來?”

顧宴容終於放下文折,音色冷雋如初:“明日鎮國公夫人六十大壽,此為攝政王府的禮單。”

謝青綰款款告了禮,湊近大略掃過一眼,入目盡是紫玉珊瑚光潤東珠等名寶,足見誠意。

她福了福身,頸窩間清幽的花與藥香縈繞:“殿下有心了。”

顧宴容神色未改,冷白修長的手卻無意沾過自她發間滑落的水珠。

謝青綰禮數周全地送走了攝政王,半眯著眼任素蕊替她擦幹長發。

作者有話說:

一些謝阿綰的私家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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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嚇到做噩夢,好感減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