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很熱麽◎

湯泉行宮建於彌霧山半腰,依山勢交錯起伏,玉殿成群,瑰麗奇險。

攝政王同皇帝一道閱過禮,便由宮人引著隨行的眾大臣及家眷,各自回安頓好的宮室裏去。

她的夫君冷血鐵腕殺名在外,鮮有上前寒暄的大臣,拉幫結黨者更不敢恭維到她頭上。

謝青綰一路巴巴黏著他,暗戳戳消極怠工隻圖清靜,因著心情曼妙,小碎步裏都帶了點雀躍。

未出正殿,身後忽有稚嫩的聲音喚道:“皇叔留步。”

顧宴容仿佛早有所料地停下腳步,回身頷首道:“陛下有何吩咐。”

謝青綰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側,款款施禮:“陛下萬安。”

垂首間,忽見小皇帝三步並作兩步迎上來,朝她虛虛一扶:“免禮。”

他左眼覆著金飾,抿唇時透出內斂與拘謹:“朕豈敢受皇嬸的禮,往後便同皇叔一樣免了這些縟節。”

君臣大禮,豈可逾越。

謝青綰眉尖輕微蹙了蹙,側眸征詢過攝政王的首肯,才接下這份恩赦:“謝陛下.體恤。”

一路來舟車勞頓,她早有些困乏,見皇帝同顧宴容似乎還有要事相商,正欲福身請辭。

小皇帝已試探著開口道:“皇叔,九竹寨興修水利一事,還未問過皇叔的意思”

謝青綰一時失了先機,隻好貼在顧宴容身側,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口。

攝政王乃當朝極擅權謀心計之人物,必能通曉她這點小小的心願。

快放她回去休整罷。

顧宴容有一瞬的停頓,忽然不動聲色捉住她作亂的手,攏進自己掌心。

二人本就貼得極近,謝青綰被他溫熱的指腹摩挲過腕骨,散漫把玩著掌心的一點軟肉。

她暗自掙了掙,顧宴容卻恍若無覺一般。

“稻秧移栽的時節將至,陛下還未作出定奪麽?”

小皇帝抿緊了唇。

攝政王壓低眉眼掃視過來,不疾不徐問道:“定都江南百餘年,曆朝所留水利良策指不勝屈,陛下讀過多少?”

他語氣不重,負手而立時格外冷雋,帶著點慢條斯理的指點意味。

小皇帝卻緩緩埋下頭,神色掩蓋於那半張金麵之下,隱晦看不分明:“朕……還未來得及讀過。”

顧宴容袖底仍攏著她微涼的柔荑,指尖瑩潤柔軟,令他愛不釋手。

麵上卻平淡無波:“天啟三年《明澄府蓄庫論》,永鎮元年《古漳堰引渠論》,永鎮三年《平江漕運論》,皆在隨行奏疏之內,望陛下熟讀成誦,臣明日來問。”

他每吐一個字,小皇帝麵色便沉滯一分,最後徹底灰暗下去。

偏偏這位攝政王渾然不覺如此課業量是何等駭人。

他攬住身邊不知因何緣故格外黏人一些的謝青綰,似乎尚有一點為人臣子的自覺:“恭送陛下。”

謝青綰倚在他懷裏目送小皇帝丟了魂一樣緩緩離去,隱隱有些同情。

她十歲時不過將將認全了字,至多能記得幾句耳熟能詳的名篇。

至於甚麽《明澄府蓄庫論》之雲,是看一眼便要減壽的程度。

溫熱的手掌忽然探至頸側。

謝青綰下意識仰躲,被他按住腰肢,探了頸間的體溫:“冷?”

她生就肌膚薄些,頸側的軟肉尤其敏感,近乎是在他掌心擦過的瞬間便騰起酥麻的異樣,順著耳根蔓延開來。

謝青綰耳尖燒起紅:“不冷。”

掌下的纖腰霎時繃緊,顧宴容神色一動,稀鬆平常地挪開手。

暗自記下了那片肌膚的位置。

行宮提早半月便已收拾妥當,上巳節祭典隨行的盡皆天潢貴胄,權勢熏天不可輕怠。

皇帝在正殿閱禮時,宮人便已交接過各家的隨侍和行裝。

宮人戰戰兢兢引攝政王夫婦至銀渺閣,極盡恭敬道:“王爺,王妃娘娘,便是此處了。”

湯泉行宮因在半山,本就格外濕冷些,銀渺閣更是地如其名,銀輝清冷,渺居高處。

二月末的天活像是沒開春一樣。

攝政王已位極一時,烜赫之至,闔宮上下誰有膽量將他的住所安排在如此幽僻清冷之地。

正出神間,顧宴容已舉步入了閣門,玄黑色長袍襯得他愈加身形頎長,冷雋如竹。

上巳節之盛大與他的身世有莫大的關聯,他卻似乎並沒有多餘的情緒,隻立在門內,側過首來耐心望向她。

謝青綰微提起裙擺跟了上去。

外堂是議事待客之所,越過正中的東海靈遊水晶屏風,內堂裏熱騰騰燒著壁爐,芸杏正為她烘著慣用的銀絨毯。

閣中右側耳室被開掘為一座奢靡的湯泉池,正縷縷散著霧氣。

謝青綰眼瞳亮了亮,嬌矜仰起頭,任由上前服侍的素蕊解開她頸間係帶,褪下沾了山嵐雨霧的披風。

內堂融融的壁火烘幹了一身潮意,她眉眼間霧氣仿佛化成水光,盈盈在眸底曳動,帶著爛漫笑意。

幹淨而漂亮。

這麽個小藥罐子不惜長途跋涉也要跟來,果然心心念念都是這座湯泉。

顧宴容信手撥著案上含露的百合,目光卻始終落在她身上。

午後時辰尚早。

閣樓二層熏著暖爐,並不暖融,隻作驅潮之用。

內堂鋪著細密厚實的絨毯,下層是阻隔潮氣的鹿皮。

中間陳設著矮榻與幾案,軟枕同銀絨毯一應俱全——幾上甚至擺著熱騰騰的蒸酥酪,連同厚厚兩本民俗誌異。

樓外雨聲潺潺。

謝青綰歪在軟靠裏,裹著銀絨毯在燈下讀那本民間奇詭。

風雅懶散,最擅享受,闌陽城空古盛世浸養出的綺麗風流在她身上有著淋漓盡致的體現。

一層的書房濕氣未祛,文折上多是新墨受不得潮,顧宴容索性將山一樣的公文搬上了閣樓。

燈影靜謐。

謝青綰一時看得入迷,身上銀絨毯捂出熱意,她陷在軟榻裏,從絨毯下探出一點足尖來。

閣樓上熏著暖爐,不得已支起了一點窗角,少女微蜷的腳趾觸到一點寒意,委屈可憐地縮回去。

顧宴容疾書的筆不知緣何頓了頓,淡淡收回目光,蘸墨繼續。

她似乎的確有些熱了,不久複又揭開一角絨毯來,足尖無意識輕踩著榻尾的柱角。

樓外山雨不絕,天色昏晦。

借著堂中輝輝曳曳的燭火,能看清她漂亮的足弓和圓潤瑩粉的十趾。

榻尾的柱角寒意深沁,謝青綰怯涼未敢重踩,又因著熏爐燥熱,便拿足尖有一搭沒一搭地點著。

餘光瞥見顧宴容揮筆的手停住,她抬眸望過去,見他擱下筆,一瞬不瞬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謝青綰被他盯得怵悌,捧著書不敢再歪,怯生生道:“殿下?”

山風打從支起的窗角逸散進來,拂動室內盞盞燈燭,照清了他額上細碎的一層薄汗。

謝青綰直起身來,揭開身上銀絨薄毯。

她春衫淩亂,顛三倒四地從袖間找出巾帕遞過去:“殿下很熱麽?”

顧宴容指腹摩挲著文折頁角,目光逡巡過她濕軟微紅的一雙眼,低沉嗯了聲。

卻並沒有接過她的巾帕。

他一雙骨感分明的手間有未幹的墨跡,不知是何時沾染的。

謝青綰抿了抿唇瓣,赤腳下了矮榻。

堂中鋪著厚實細密的華絨,足感柔軟如履雲端,因著熏爐在側,隱隱還有溫熱的暖意。

她湊近顧宴容身側,巾帕上染著她幽沉的體香,輕柔貼上他的額角。

謝青綰細細拭去他額角的薄汗,少女的指節偶然擦過他的眉骨。

顧宴容隱忍著沒有半點動作。

她目光太過幹淨,像墜落的一瓣霜花,微末易逝卻又至純至淨。

鎮國公府早年敗落,她四歲起便失了父兄,又一病十數年,是被婆子丫鬟們戰戰兢兢捧著護著養起來的。

因故遲鈍一些,也說得通。

顧宴容闔了闔眸,在她第三次湊上來擦他頸側時,擋住了那隻毫無章法的手。

謝青綰被他熱意驚人的頸溫和鼻息燙了下,蹙眉道:“殿下病了?”

她身上花與藥香在逼仄的距離間格外令人昏沉,顧宴容細密地注視著她,緩緩道:“退開一點。”

謝青綰怔了怔,一頭霧水地後退了兩步,看他傳來溫水洗去了手上未幹的墨痕。

銀渺閣未配廚房,宮人傳了晚膳來,便斂聲屏氣退了下去。

謝青綰理好睡亂的春衫,下樓閣時正瞧見丫鬟拭淨桌角的一點紅痕。

略顯詭譎。

她蹙眉專注思量過片刻,便將之拋諸腦後。

長途勞頓,她一路病著無甚食欲,連案上那碗平素最喜的蒸酥酪都未動半分。

湯泉宮係恪誠帝下旨采掘,原先是作春搜之用,爾後因獵場改換被閑置下來,又做過靖淵王府邸。

王府抄家,這座行宮百年間幾經改換,才有如今之麵貌。

湯泉溫熱,謝青綰靠在石砌的池壁上,渾身燙透出輕薄的潮紅來,極為解乏。

浴罷便已入夜,芸杏將她一頭濕發擦得半幹,寢衣之外又嚴絲合縫地裹上絨毯,才扶著人出了湯泉池。

閣樓內堂裏華絨滿鋪,謝青綰褪了鞋襪,赤腳踩上去。

顧宴容仍秉燭寫著那封已然極長的文折。

她腳步極輕,萬籟俱寂之下也細微得聽不見聲響,顧宴容卻似有所覺,從文書中抬起首來。

熱氣之下她一身藥香更易捕捉,從眼尾到赤.裸的足尖都透出潮紅來,如玉一樣陷進細密的絨裏。

不像踩著地毯,更像踩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