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滋長人的惡念◎

顧宴容理完公務,盥洗罷已是深夜,寢房尚留著一盞昏黃的燈。

撩起床幔,謝青綰深陷在衾褥裏好夢正酣。

她毫不設防地睡在最裏側,極淺淡的嫩粉色唇瓣瑩瑩珠潤。

冷白的長指摩挲過她濃雲一樣的烏發。

床幔落下,夜色吞沒人的視覺,卻仿佛無形放大了其他一切感官。

顧宴容嗅到她身上潮潤的水汽與發香,掌中烏發滑如冷綢。

樓外山雨急驟一刻不曾止歇,這一方小小天地卻籠罩在巨大的空寂之下,連她細碎的夢囈都聽得一清二楚。

指腹帶著微小的粗糲感緩緩擦過她黛色的煙眉,睫羽濃長,鼻尖秀挺。

他按上那張豐潤漂亮的唇瓣,指腹下觸感柔軟微潮。

長指重重輾過唇肉,指尖陷入她微張的口腔中一小截,觸到濕濡的內裏。

謝青綰全無意識地嚶嚀一聲,溫熱的舌尖柔軟到不可思議,無意識抵弄著他的指節。

顧宴容沉沉俯下身去,滿眼是她瑩潤淺粉的唇色,飽如荔果。

夜色滋長人的惡念。

他從不是一個習慣於控製心中惡念的人。

男人裹挾著一身冷霧寸寸俯下身來,貼近那雙溫熱的、未被采擷的唇瓣。

已壓得極近,才恍然捕捉到一絲少女淺到近乎於無的呼吸。

她單薄得仿佛百花殺盡時垂垂靜放的幽草,不知春色幾許,花期幾何。

顧宴容垂眸靜默。

按在唇間的手緩緩遊離,像是把玩著一件精致的瓷器,抬起她的下頜。

溫涼濕濡的觸感卻落在了她頸間,舔.舐,細抿,慢條斯理嚐過那裏的每一寸肌膚。

好夢沉酣的少女如他所料蹙起了眉尖,亂顫著往衾被深處蜷了蜷。

顧宴容埋在她細膩如軟玉的頸窩間,像是蠶食獵物的孤獸。

他隔著衾被將人攏進懷中,在那片被舐弄微紅的肌膚上落下點水一吻。

該為她再尋良藥了。

謝青綰泡過湯泉,一覺睡得酣暢淋漓,連日來的昏沉迷蒙都掃去一些。

身側早已沒了溫度。

推窗遠望,驟雨初霽,山間嵐霧正濃。

謝青綰如常起身,芸杏伺候過盥洗,正一絲不苟地為她挽著發髻。

她攬鏡而顧,芸杏在一旁調笑道:“王妃今日氣色絕佳,想必……”

才起了個話頭,嗓音忽然漸低下去。

謝青綰疑惑地回頭,見芸杏伸手探至她頸側,皺眉極為凝重道:“王妃,殿下他……對您動手了?”

謝青綰:?

她纖細瓷白的側頸上,赫然有連成小片的淺淡紅痕。

謝青綰怔了怔,顯然同樣不知其來曆,失笑道:“胡思亂想些甚麽。”

她本就是幽靜流麗的容色,今日難得有了點氣色,含笑時更清泠動人。

芸杏一時晃了眼,望著她漾漾含波的水眸,曖昧笑道:“那便是您與殿下……”

她與攝政王?

謝青綰後知後覺聽懂了她話中所指。

她一手鬆散拈著螺黛,支頤認真考量半天:“我與攝政王,是……”

知音?遠算不上。

朋友?不大貼切。

謝青綰打從支起的窗角遠望山外,晨霧深濃,看花非花。

她不確定道:“應該……算得上是盟友罷。”

王府富貴盛名全仰仗這位操持權柄的攝政王一力撐起。

她入了王府,便是入了攝政王羽翼庇佑之下。

芸杏道:“可依奴婢看,殿下待王妃已是頂好的了,興許,是對王妃有意呢?”

謝青綰於是想到他昨日矜漠又微妙的眼神,想到那句平淡沒甚麽起伏的“退開一點”。

她一臉確信:“沒有。”

頸側那片紅痕淺淡到幾近於無,指尖碰一碰,全無甚麽異樣。

大約隻是夜裏覺不安分,偶然擦傷而已。

謝青綰換了身桂落山澗紋樣的淡鵝黃色衣裙,發髻秀麗,挽著支鳶尾化蝶嵌螢石碎光銀步搖。

她在膳堂落了座,側眸不見攝政王半點蹤影,問道:“殿下呢?”

話音才落,顧宴容恰好行至膳堂。

他披著一身幹淨冷冽的霧氣,長袍廣袖,手中握著滿是字跡的厚厚一遝宣紙,似乎是才抽考了小皇帝的功課回來。

倒將她用膳的時辰掐算得很準。

謝青綰起身問禮,行動時發間螢石步搖隱有碎光:“殿下金安。”

顧宴容免了她的禮,才要落座,餘光忽然瞥見她頸側未退的紅痕。

像是無垠山雪裏斬卷的朱墨,在純白中泅開大朵紅痕。

他傾下身來,男性修長的手指擦過那片綺靡紅痕,帶著點難以言明的微妙意味。

謝青綰從來捉摸不定他的情緒,纖指揉著頸間紅印,小聲解釋道:“我也不知這是怎麽來的。”

顧宴容便遷就地應她一聲,仍舊沒甚麽動作,像是耐心等著她再問些甚麽。

謝青綰於是仰起臉來,目光清澈又誠懇道:“殿下餓麽?快用早膳罷。”

顧宴容思路一頓,落在她頸間的目光淡去一些,冷感漸起。

他長指揉了揉那抹意料之外的曖色痕跡:“疼麽?”

落指處不偏不倚是她頸間最敏感的那塊肌膚。

謝青綰耳後發麻,一時想不通攝政王怎麽就偏偏鍾愛這裏。

他按揉的手法並不曖昧,同她隔著距離,正經如探淤診傷一般。

頸側命門處血脈交匯,單薄脆弱,紅在這裏確乎駭人了些。

謝青綰仰頭認真道:“隻是一點擦蹭,殿下莫要多慮。”

她全無半點警惕。

昨夜的寂靜,迷亂,鉗在下頜的手和攝政王濃熱的呼吸沒有在她腦海裏留下半點印象。

她隻知道,再耽擱下去,她的百合燕窩便要回爐煨著了。

行宮不敢輕怠攝政王府裏的吃食,日日揀著頂好的東西送進來。

因在攝政王新婚月裏,仲春的時節竟也弄出新開的百合來,日日往銀渺閣裏送。

飯罷漱了口,晨起精力尚佳的謝青綰便低低壓一個嗬欠,歪近美人榻裏支著腦袋例行打盹。

才煎好的熱藥涼在一旁矮幾上。

一路舟車勞頓,眾人尚在安置休整,今日便也沒甚麽集會。

顧宴容似乎昨夜理完了公務,那堆成小山的文折已然不見,桌案上隻靜靜躺著硯山與鎮紙。

他正批閱著小皇帝的課業。

謝青綰舀了勺湯藥,入口忽覺味道變了些,有些古怪地擱了下來。

素蕊送來一碟蜜脯:“王妃,行宮裏有難得的上品熟地黃,古法所炮,是滋補的佳品,蘇大夫便稍稍改進了方子。”

謝青綰安靜歎一口氣,捧起湯藥小口飲盡了。

清茶漱過口,並不去動那碟蜜脯,支頤伏在矮榻上出神。

她的情緒倒很好辨認,是一眼看得穿的落落寡歡。

沐浴湯泉的小小雀躍散去,複又回退為那日宮宴上幽靜賞春的一捧雪。

顧宴容筆尖停頓了很久,山風掀起宣紙的一角,染了筆端的朱墨。

狼毫落回硯山,玄袍拂動時帶過氣流,微冷的氣息靠近她肩側。

謝青綰微微偏頭仰臉,看到攝政王得天獨厚的一張臉。

他沒有如平常一般俯身居高臨下,而是極沉寂的蹲下身來,宛若蟄伏的凶獸。

這頭凶獸貼她有些近,開口時有酥熱的觸感爬上她的耳廓。

他問:“很苦?”

少女眉眼溫鬱地搖了搖頭:“算不得太苦。”

湯泉行宮的山澗清冷出奇,謝青綰披著鬥篷,小靴踩過幽草時有雨後清冽的泥土氣息。

大約是那碗湯藥起了效,她被山風吹散些困意,掌心都攥了些熱意。

謝青綰不過隨口扯了句“似乎隱約聽到泉響”,卻不想這處山澗就在銀渺閣後。

湯泉行宮本就依彌霧山山勢而建,天工鬼斧,包羅甚廣。

顧宴容負手走在她身側,聽泠然的泉響。

天地幽謐,空穀間有刻入骨髓的孤寂感緩緩爬上來。

一眾侍從不近不遠地隨在身後。

謝青綰起了個話頭:“殿下,這山澗可有名字?”

顧宴容忽然頓住腳步,負在身後的手微動:“澗驅嵐霧,竹蔭清源。”

這句子她臨摹過無數遍,自然再熟悉不過。

謝青綰怔了怔,抬眸驚異地望向他:“這是……響泠泉?”

她後知後覺地記起來,《響泠泉引》正是裴濯甫當年為上巳節湯泉行宮臨水宴飲而作。

後來這本飄逸斐然的字序,被昭帝賞給戰功卓著的鎮國公以示厚重,輾轉到了她的案頭。

難怪攝政王的住處安頓在這幽僻清冷的銀渺閣,原來還有這份淵源。

謝青綰挽裙蹲下身去,纖指撥了撥凜冽泉水,冰得微眯起眼。

樹蔭間透出單薄的日色,披落於她流錦春衫上。

顧宴容被那截皓白勝雪的細腕晃了眼,著意挪開目光。

他自詡冷靜克己,手中殺孽雖重,卻實則少有失控的時刻。

“啊!”謝青綰忽然驚呼出聲,起身連連後退,一頭撞進了朝她靠近的攝政王懷中。

王府玄甲衛瞬間戒備,拔劍聲破空連響。

少女攀上他的肩頸,全無章法地瑟縮在他頸窩間,將一身重量墜在他身上:“有蛇!”

近乎要哭出來。

顧宴容按著她的後心,正欲開口安撫說水隙常有小蛇遊走,並不傷人。

謝青綰將那隻粉白漂亮的手舉至他麵前,可憐巴巴地央告道:“險些擦了我的手。”

她努力仰著腦袋,頸側有還未褪盡的紅痕。

命門脆弱,卻有人在她這樣的地方碾下一片創痕。

是他所謂“冷靜克己”的駁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