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壓得極低的聲線:“好,好得很。”◎

身後隨侍已出劍如電,攔腰將那條翠青的小蛇斬殺。

顧宴容強製從她冰得水瑩透紅的指節上移開目光,抬手欲拂去她攀上來的手臂。

埋在他懷中的細小身軀卻不可抑製地微微戰栗著,喘息細碎而淩亂。

她不自覺攥住顧宴容身上衣料,悶聲悶氣道:“殿下。”

鬼使神差地,顧宴容欲拂開的手稱得上溫柔地落在她發間。

銀釵華美的碎星墜擦過腕骨,微有些涼。

謝青綰一病經年,甚少出過府門。

院裏雖多植稀花奇木,卻也從未斷過驅蟲的香料。

她連隻老鼠都少見,何況是一條險些擦手而過的青蛇。

少女驚魂未定,攥著他身上黑袍不肯撒手,指間寒氣透過衣料清晰傳遞至他感官。

顧宴容麵色冷凝,想說這樣一條小蛇不足傷人,開口卻成了:“別怕。”

既不敷衍,卻也稱不上關切。

謝青綰薄息輕顫,忽然將他推開一點,掩著衣袖難以抑製地輕咳起來。

她腿腳尚有些發軟,搖搖欲墜間被顧宴容穩穩一扶,便再無多餘的動作。

喘咳漸漸止住,謝青綰呼吸緩慢平複,才勉強聚起一絲氣力,低道:“謝謝殿下。”

午後似有風起,謝青綰攏了攏身上鬥篷,被溪水沾濕的裙擺與衣袖微微觸到肌膚,冰得她微嘶。

攝政王長身立於她麵前,周身褪去幾分溫度,露出內裏冰冷的、石質的冷峻與死寂。

他問:“還能走麽?”

謝青綰回緩過來,側首掃過一眼身後隨侍的芸杏,後者小跑著迎上來將她攙住。

她聲色微渺:“還撐得住。”

鵝黃色衣衫也難以掩蓋一身搖搖欲墜的孤弱。

顧宴容便淡淡拂袖轉身,攝政王令人聞風喪膽的鐵血玄甲衛執劍開路,以謝青綰為中心驅淨了四下蛇蟻。

攝政王步履極緩的行在最前方,並未出手去扶身後清瘦蒼白的病弱少女。

芸杏一時不解,隻好萬分仔細攙扶著她,慢吞吞地往回走。

閣中暖爐熏化了一身寒意,謝青綰褪下沾濕的鬥篷,在一眾丫鬟心驚膽戰的簇擁下,勉強扶著雕欄上了閣樓。

素蕊很快吩咐人煎了安神驅寒的湯藥送來。

二樓內堂仍舊支著她昨日躺過的美人榻,觸感雲軟,陷在窗下斑駁的日影裏,抬眼便能瞧見遠山林木。

謝青綰卻一眼未曾看過,徑直回了臥房。

素蕊同芸杏無言相視,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疑雲與憂慮。

一樓的書房熏了整夜的爐火,將潮意祛散不少。

飛霄照例回稟,問他:“殿下可需將文折搬回書房?”

自打到了湯泉行宮,殿下同王妃如膠似漆,連批閱公務都毫不避諱地黏在一起。

他私心裏曉得這一問如同廢話,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

攝政王沉吟一瞬,彈指間便有了決斷:“搬罷。”

飛霄下意識道:“是,那書房是要閑置下來,”

戛然而止,他發覺不對,遲疑道:“殿下是說……搬?”

顧宴容淡淡掃過一眼。

飛霄霎時冒了層冷汗,深深低下頭去:“是,屬下這就去辦。”

顧宴容舉步上了閣樓,入目是光下空空如也的美人榻和案上那碟半點未動的蜜脯。

她最愛的銀絨毯有些淩亂地堆在榻上,軟枕俱全。

卻獨獨不見人。

顧宴容壓下那點莫名滋生的異樣,問:“王妃呢?”

素蕊福身道:“回殿下,王妃有些倦了,正在寢房歇息。”

顧宴容舉步欲往寢房去,餘光卻忽然擦見書案上那份隻批閱了半個字的答卷。

那是昨日給小皇帝布置的課業。

他向來冷靜克己,以保持對所有外部事件絕對的掌控,每日數以百計的文折必要當日畢之。

小皇帝課業不可偏廢,卻隻批了半字便撒手不顧——甚至沒有耐心將這一個字寫完。

他厭惡一切超脫掌控之外的事物,如今脫離掌控的人成了他自己。

她幹淨通透,有不沾權欲與野心的純質,誘人而不自知。

顧宴容一向遵從本心,無所謂被她吸引,為她沉淪,卻絕不願因外界任何人與事影響自己的決斷。

顧宴容遙遙望了眼緊掩的房門,強忍著沒有靠近半步。

指導罷小皇帝的功課,已錯過了晚膳的時辰。

顧宴容一身寒氣回了銀渺閣,書房點起輝明的燭火,案間孤影沉沉。

他尚有未完的公務要處理,硯山裏新墨不斷,熱融的蠟淚匯聚成縷。

紅蠟漸矮,門外忽然響起飛霄的通傳聲:“殿下,王妃送了宵夜來。”

顧宴容筆尖停頓,隱約聽到外頭她有意壓低的咳聲,晃神間已擱下了筆。

他垂眸,看到染了新墨的手和文折上那個還缺最後一筆的“亟”字。

這是一封急奏。

顧宴容複又拿起筆來,聲色很低,沉寂聽不出情緒:“不必。”

門外謝青綰目光黯了黯,漂亮的睫羽垂下去。

她今日受驚失了禮數,心中有些過意不去,才親自來送了宵夜。

攝政王既忙於政務,她自然不便過於叨擾。

謝青綰微微側眸,示意素蕊將手中的食盒交給門外侍候的飛霄。

“殿下政務繁忙,妾身便不多叨擾了,殿下顧惜身體,妾身告退。”

她步子輕緩,來去皆沒甚麽聲響,顧宴容卻提筆停頓了許久,才補全那個“亟”字。

今日除了一封北州春汛的急奏,並沒甚麽纏人的政事。

顧宴容在文末壓下自己的私印,吩咐屬下一並送去給小皇帝過目,才不疾不徐問道:“王妃呢?”

飛霄回道:“王妃尚在湯泉池中沐浴。”

話間,謝青綰已裹著細膩的絨毯慢吞吞走了出來。

她體質太弱,才從湯泉中出來更受不得風,從頭到腳皆細致地裹在純白的細絨毯間。

領口掖得嚴絲合縫,濕淋淋的烏發也收攏在內,將她小小一顆腦袋裹在其中。

渾身隻露一張幽靜含潮的臉。

行動間隱約能瞧見一瞬她足上特製的絨襪,像是一雙雪白的小靴。

謝青綰抬眼見他,明顯地一怔,行禮:“見過殿下。”

素蕊將她包裹得猶如綿軟的雪包,連問安禮都隻瞧得出福身的動作。

謝青綰有些羞恥於用這樣的模樣麵對他,無意識咬了咬唇瓣,音色濕糯:“殿下,可用過晚膳了麽?”

她本就生得純淨麗質,細細包裹的雪色絨毯將一身純質發揮出十分的效果來。

顧宴容淡淡搖了搖頭,算是回答。

謝青綰便濕漉地抬著眼:“殿下可要用一些,尚在爐上煨著呢。”

大約是考慮到時辰漸晚,菜樣多揀著軟爛易克化的來,卻也算得上豐盛。

謝青綰在一旁拿瓷匙小口吃著藥,氣氛一時算得上融洽。

她仿佛忘記了下午那場意外,以及攝政王有意回避她的態度,溫溫靜靜陪伴在側。

期間素蕊為她解下絨毯,拿寬大的棉巾將她長發擦得半幹,又另換上被壁爐烘得熱乎的新絨。

乖巧又漂亮。

令他沉倦半日的心情悄然複蘇活絡起來。

及至晚間安置,少女努力捧來另一床衾被,著一身幹淨柔軟的寢衣羞澀坐於榻間。

床帳半掩,她仰頭眼巴巴地等著男人緩步來到床邊。

像是有話要說。

顧宴容心念一動,鬼使神差地傾身朝她貼近一二,又在微妙的距離間止住動作。

謝青綰嗓音莫名濕軟:“殿下。”

顧宴容還未應聲,便聽她道:“今日實在驚險,萬幸有殿下在側。”

她纖指陷進嶄新的衾被裏,眉尖輕蹙:“阿綰慌不擇路,一時失了禮數,衝撞了殿下。”

顧宴容有些冰冷的視線緩緩下移,看到她寫滿誠懇的一雙圓眼。

“阿綰感念殿下處處關照,卻一時疏忽了殿下不喜與人接觸過密,近來連日同榻,想必很惹殿下困擾了罷。”

顧宴容眼神有些奇怪地閃了閃。

謝青綰無知無覺:“阿綰多要了一床薄被,隔在中間,願能為殿下聊以寬解。”

她仰頭**出白淨細膩的頸肉,他昨夜“失控”留下的那片紅痕已消散得一幹二淨。

中間隔著分明的楚河漢界,少女清白一身,仿佛與他沒有半分糾葛。

顧宴容目光徹底冷下來,一手撐在榻上氣魄駭人地逼近她。

謝青綰一驚,手腳並用地退回床榻最深處,後背緊貼著牆壁,竭力與他拉開距離。

她聽到攝政王冷鬱的聲線:“好,好得很。”

聽起來雖不像是高興,卻也沒有拔劍抽她的指骨亦或是剝她的皮。

謝青綰磕磕絆絆:“能,能為殿下排憂便好。”

她夜裏覺不大安穩,房中夜夜熏著安神的沉檀,連肌膚都沾染上幾分沉檀的尾香。

顧宴容與她隔著簡陋的楚河漢界,偏頭看到她安然的睡顏。

他指腹惡劣地擦過少女鼻尖,有淺淺的吐息撒落下來。

謝青綰夢中蹙了蹙眉,像是帶著點幽微的怨氣翻了個身,翻身蜷成小團,留給他一個圓而漂亮的後腦。

顧宴容指節仍停頓在遠處,撚了撚指腹間殘存的觸感。

似乎入了湯泉行宮,她便睡得格外安穩一些,昨日受驚不小,卻竟也很有出息地沒有起熱。

蘇大夫新改的藥方他大約沒有自己嚐過,味道古怪,是謝青綰這個藥罐子都喝不慣的玩意兒。

隻是每每用罷總會短暫熱一熱血,很是舒坦。

顧宴容照例雷打不動地與她一道用早膳。

今日的蒸酥酪終於換了金桂蜜,謝青綰格外鍾意,用過了小半便去舀第二勺。

卻見對側一直無話的攝政王沒來由地停了筷。

謝青綰舉勺的動作一頓,偏頭望向他:“殿下?”

顧宴容沉沉嗯一聲,等著她接下來的動作。

謝青綰遲疑著將那勺滿是桂蜜的酥酪放進自己碟中,自以為很懂事地垂下了眼睫,不去打擾他用膳。

她從前總喜歡同他分享自己喜歡的菜式,再睜著晶亮的一雙眼,滿臉期待地問他口味如何。

此刻卻儼然是一副要認真劃清界限的架勢。

顧宴容停筷不過片刻,又自然地續上動作,沒有半點情緒泄露。

午時上巳節臨水宴飲,謝青綰雖對昨日的驚險心有餘悸,卻也勉強打起精神入了席。

時辰尚早,燕太後還未至,席中女眷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敘著話。

才入席,顧菱華已親熱地迎上來:“皇嬸,在行宮可還住得慣麽?”

她挽著謝青綰的手,小心謹慎地同她咬耳朵:“聞說這兩日皇叔總待在銀渺閣,康樂才未敢去找皇嬸玩。”

謝青綰揉一揉她稚氣未脫的臉,莞爾道:“皇嬸明白的。”

話間,身後有一道聲音漸近:“康樂,這位便是攝政王妃?”

謝青綰聞聲回首,見到一位端莊雍容的年輕貴婦。

身側的顧菱華已福身行了禮,語氣輕快:“是,皇姑母。”

謝青綰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這位便是宴請苗疆來使時,力主為皇帝留下苗疆美人的懷淑大長公主,先皇的親生妹妹。

謝青綰禮節性朝她頷首,算是見過。

顧慈雪意味不明地扯起笑來,回禮道:“久聞攝政王妃美名,果然出塵。”

她直白地將謝青綰從上到下掃視一番,又道:“聞說王妃娘娘自成婚後連連大病,上巳節祓除畔浴,眼下似乎好了許多呢。”

謝青綰不鹹不淡地收了笑意。

上巳節在南楚如此盛大,個中緣由皇室哪個不是心知肚明。

她話中全不避諱,顯然是有意暗諷攝政王煞氣不祥。

謝青綰性子溫吞軟和,平日裏懶歪歪的不愛計較,卻也決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她攏著鬥篷慵倦地撫了撫鬢邊珠釵,因著年紀小些,圓眼極顯水潤與誠摯:“實在有勞大長公主記掛,那日宮宴初見,便覺大長公主格外親切呢。”

顧慈雪聽她提起那日宮宴,霎時有些端不住麵上地從容。

謝青綰不緊不慢道:“那日金殿之上,大長公主受了我夫君恩賞,聞說回去後一病許久。”

她學著顧慈雪的模樣將她上下審視過一遍:“今日見大長公主中氣十足,想必是好全了罷。”

顧菱華終於品出一點不對,夾在中間左支右絀:“皇嬸,皇姑母……”

半晌沒勸出個甚麽。

不遠處有宮人的通傳打斷了這詭異的氛圍:“太後娘娘駕到——”

眾女眷紛紛起身問禮。

燕太後上前親熱扶起謝青綰,一麵吩咐道:“上巳臨水宴飲,諸位不必拘禮。”

一麵溫和問道:“哀家聽說你來時病了一路,可有好轉?”

謝青綰答曰:“已經無礙了。”

燕太後便鬆一口氣,欣慰按了按她的手道:“那便好。”

這位攝政王妃難得似乎牽得住攝政王,不過是難養了些,她這裏最不缺珍奇補品與藥材。

響泠泉上遊有侍衛重重把守,避免再有蛇蟲不慎混入。

席間琴聲不絕如流水,謝青綰品著果酒,聽女眷們三三兩兩閑話。

顧菱華提議道:“連日春雨,難得放晴,我們來射覆如何?”

謝青綰聞言抬起一點眼睫來。

席中有人問道:“嘶——妾身隻聽過投壺,這射覆是甚麽,還當真未曾聽過呢。”

顧菱華並不急於解釋,眼眸亮晶晶看向她格外喜歡的皇嬸:“皇嬸,你聽過麽?”

這話實在問到了她的心坎裏。

謝青綰久病閨中,朝局天下、聖賢道理不怎麽通,玩樂卻是很懂一些。

她支頤笑得散漫:“便是猜物,將器皿倒覆,下藏諸物,猜中可得彩頭,猜錯了便要罰酒。”

又有女眷質疑:“世上物件有千千萬萬,這遊戲沒有章法可循,如何猜得中?”

謝青綰不緊不慢道:“確是如此,古人通易數推演,我們便多附一句暗語作為提示如何?”

眾人附和。

顧菱華興高采烈,看向上首的燕太後道:“這頭一輪,不若便請母後親自來設。”

燕太後欣然應下。

她招手命身側的婢女附耳過來,掩唇交代了一個詞,不多時便有倒覆的金盆呈上來。

燕太後道:“哀家給的暗語是,就在席間,拿不起,砍不斷。”

她取下鬢間一支首飾:“便以這玫瑰簪為彩頭罷。”

婢女雙手接過那支價值連城的玫瑰簪,在滿座驚異的抽氣聲中放到倒覆的金盆之上。

席間女眷們躍躍欲試。

很快有人起身行禮:“妾身鬥膽,敢問太後娘娘,可是石?”

太後淡笑著搖頭:“理通,卻未中這覆物。”

席間立時笑道:“罰酒罰酒。”

那女眷倒也爽利,將杯中清酒一口飲盡,有贏了滿席喝彩。

給女眷們供的酒是極淡的果酒,入口隻品出甘甜,又在腹中聚起暖意。

席間氣氛熱烈,接連不斷地有女眷起身,卻連連不中。

喪氣間,有兩道聲音自兩側同時響起:“太後娘娘。”

謝青綰抬眼,與對席的懷淑大長公主四目相對。

她莞爾:“大長公主先請?”

燕太後撫掌笑道:“既是你們同時出聲,不若一起說罷。”

“清酒。”

“泉水。”

謝青綰聲線獨特,較她略慢一步,猜的是泉水。

顧菱華迫不及待道:“母後,可有中的?”

燕太後頷首肯定了她的提問,卻故意賣關子道:“請懷淑與阿綰一道上前揭覆如何?”

謝青綰與她對視一眼,緩緩起身離席。

顧慈雪隨之起身,同至倒覆的金盆麵前。

婢女挪開上頭那支作為彩頭的玫瑰簪,福身退下。

謝青綰同她各執金盆一耳,同時抬手。

下一瞬,顧慈雪臉色驟變,翻身躲開飛射而來的暗箭。

上首傳來燕太後拍案的怒喝:“護駕!”

謝青綰當即退回她身側,紛繁如雨的流矢鋪天蓋地而來。

女眷四下逃竄,侍衛拚死護在最前麵。

懷淑大長公主拔劍抵抗,密密麻麻的箭矢集中在她身上。

謝青綰很快意識到這場刺殺是奔誰而來。

這場箭雨密集而持續,侍衛很快抵擋不住,被迫將防線越收越小。

謝青綰躲在立起的幾案背後,聽到有紛亂的腳步聲殺來,不知是援軍還是刺客。

她蹙起眉尖,看著矮幾背後裂痕漸深,心也緩緩沉到了穀底。

一隻箭矢破空而來,重重釘進裂痕間,身前遮擋地幾案霎時間四分五裂。

下一瞬,沉黑的濃雲遮蔽了她發頂每一寸日光。

謝青綰抬起頭,看到攝政王一身濃鬱到近乎化為實質的怒意。

玄甲衛在他背後匯聚成海。

顧宴容一把拉起她,血氣濃鬱的黑袍如深淵一樣霎時將她吞沒。

她感受到攝政王胸膛微有顫意,用她從未聽過的、冷到極點的語氣一字一頓道:“格殺勿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