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朝暉裏靜待消逝的細雪◎

謝青綰夜裏又起了低熱,昏沉間隱約有微涼的手探了她的額溫。

熟悉的苦藥灌進來,刻意壓低的人語與簾外瀝瀝雨聲清晰一瞬,又蒙著迷霧逐漸模糊下去。

她複又夢見了那日宮宴上皇帝賜婚的情景。

那同樣是一個春季,永鎮三年的仲春。

彼時平帝顧景同尚且健在,他臥病一載有餘,令滿朝醫官束手無策。

這位本該安心靜養的帝王不知緣何起了興致,遍邀闌陽城勳貴名媛入宮賞花。

南楚極尚風雅,多植名花奇木於庭苑,以供賞玩。

隻是自前朝以來,天家多借賞花宴之名,為皇室子嗣尋擇佳偶。

如今皇帝年紀尚輕,嫡長子亦不過堪堪九歲,遠不到議婚的年紀。

世家勳貴便隻道是尋常宮宴,充一充熱鬧,為皇帝祛散病氣。

謝青綰一貫托病避世,推窗瞧見明媚春色,忽覺有幾分懂得了皇帝不顧病體、攜眾賞春的心境。

人在病中,總有戀念風與人間的時刻。

她心念微動,在母親問及她是否願意同往時,神使鬼差地點了頭。

臨華殿朱台高闕,舞姬伴著鍾樂漫舞於花間。

暖風盈袖,謝青綰始終靜坐於席,捧茶遙望滿庭春芳。

目之所及,忽見一襲玄袍的高大男子穿過重重花亭,名仕貴女紛紛伏地叩拜,沿途跪了一路。

謝青綰初次看見了這位令朝野聞之色變的攝政王。

男人長身立於階下,朝皇帝頷首道:“臣弟來遲了。”

冰冷克製,像是未出鞘已泠泠乍現的寒光。

主座上年輕而威嚴的帝王溫笑道:“尋常宴會,何必拘禮,入席罷。”

眾人方才後知後覺,這原是攝政王的相親宴。

皇帝病容難掩,精氣神卻意外地不錯。

賓客盡數入席,他舉酒祝過天地,隻囑咐眾人盡興便是。

十二舞姬身披羽衣嫋娜生姿,宮樂典雅,唱詞悠揚複遝。

席間氣氛漸熱,皇帝與攝政王耳語幾句。

卻見那位殺神慵倦地抬眼,慢條斯理地審視過滿座賓客。

座中世家貴女霎時間人人自危,盡皆低眉斂目,惶惶不安。

謝青綰自恃病弱,料想皇帝待攝政王但凡有幾分情誼,便不至於選了她這金貴難養的藥罐子。

顧宴容神色冷漠,極輕巧地環視過一遭,未作片刻停留。

卻不偏不倚將目光定格於她身上。

少女著淡青色玉雪紗披風,暗紋織銀的月華羅裙碎光隱隱,像是朝暉裏靜待消逝的細雪。

微渺脆弱,不堪一折,顧宴容漫不經心地想。

他卻不知為何一時竟出了神,謝青綰已擱下茶盞,抬眸投以清明坦**的回視。

主座上皇帝心領神會地一笑。

夢境至此戛然而止。

謝青綰尚不明白皇帝究竟領會了甚麽,翌日賜婚的諭旨已直達鎮國公府。

這本非良緣,奈何皇帝自賞花宴後一病不起,更無處去說。

攝政王府已問過她的生辰八字,將六禮的章程走了一半。

爾後帝崩國喪,這樁婚事被順理成章地被擱置下來。

大約是昨日秦月樓中一見,攝政王沉黑的目光,才教她聯想起賞花宴上初見的光景。

才一動身,帳外芸杏刻意壓低的聲音已傳了進來:“小姐醒了?”

謝青綰微覺困乏,揉著額角倦倦坐起身:“伺候盥洗罷。”

流錦明光紗帳被層層挽起。

“小姐,”芸杏將她早間慣常要喝的白芍雪蜜拿溫水化了,奉至她麵前。

“公爺果真最疼我們小姐。”

謝青綰本就是娘胎裏帶來的弱症,加之兒時謝家動**,未能妥善安養,積病更深。

謝老國公重金求醫,奇珍異寶將人仔細供養著。

闌陽城地居江南,雪蜜難得,一斛可抵千金。

輔之以白芍花瓣與花蕊,每日晨起時溫水送服,大有裨益。

芸杏接過她飲盡的空盞:“昨兒小姐安置得早,聽鬆院差人送了不少東西來。”

“祖母回來了?”

閨房夜裏熏了沉檀,一覺倒也勉強算安穩,竟未聽到動靜來。

聽鬆院乃是祖父母的住處。

祖母念佛,常到寒林寺祈福小住,算一算日子,約摸是該歸府了。

芸杏道:“是,昨兒個入夜才回的,老夫人特意叮囑過,不許驚動小姐,隻交代說今早叫您到聽鬆院去一道用早膳。”

謝青綰微微頷首。

琉璃屏風外,另一貼身侍候的丫鬟素蕊已取了那條煙水粉色浮光雲羅留仙裙來。

“小姐,這浮光雲羅格外襯顯氣色,今日陪老夫人用膳,穿這件可好?”

素蕊較芸杏大上幾歲,沉穩周密,謝青綰的衣食起居大大小小的事務皆由她一手主理。

謝青綰平素最愛淡青色。

她常年避世安養,膚白似雪,著青色自然空靈幽靜,明澈動人。

隻是謝老夫人心疼她經年苦病,總盼著能將人養得氣血瑩潤才好。

春日裏白晝漸長。

五更初起身時,窗外柳梢尚斜斜掛著月亮,待梳洗罷已是東方將白。

謝青綰照例先到母親院中請安,才知祖母也傳了母親去用膳。

謝老夫人日漸年邁,免了晨昏定省,更將府中大小事務全權交由謝青綰的母親江氏掌管。

且謝老國公一貫喜靜,聽鬆院深居府內,鬆竹山石環繞,幽閑僻靜。

若非要事,鮮少傳旁人一同用膳。

謝青綰一麵暗忖,一麵挽著母親同往聽鬆院去。

才過院門,便隱隱有粥香。

謝老夫人鬢發如銀,一絲不苟地梳著高髻,同謝老國公靜靜品茶。

謝青綰入了內室,跟著江氏行禮道:“阿綰問祖父祖母安。”

謝老夫人見她進來,忙擱下茶盞扶她起身:“阿綰來了。”

另一麵溫和地朝江氏吩咐道:“你也坐。”

謝老夫人出身名門,一生溫厚慈善,待謝青綰這個嫡親的孫女更是縱容溺愛。

謝青綰穿了那件煙粉雲羅裙,烏壓壓的長發鬆鬆挽起,氣色尚佳。

謝老夫人握著她的手引她入座:“好孩子,早起寒露重,先用膳罷。”

謝青綰隻得暫且壓下滿心疑惑,由丫鬟簇擁著盥了手。

主座上謝老國公始終一語未發,直至瞧她將那碗蓮子青粥用了小半,才緩緩道:“阿綰昨日,與攝政王打過照麵了?”

謝青綰動作一頓,靜靜擱下瓷勺,丫鬟拿來溫茶淺漱了口,方才回道:“是。”

昨日秦月樓人滿為患,此事傳到祖父這裏倒也算不得稀奇。

謝老國公神色微凝,斟酌道:“昨日攝政王府遞了拜帖,來探你的病。”

謝青綰一驚:“何時?”

朝局動**,攝政王以鐵血手腕清洗權黨,她久病避世都對此有所耳聞。

他幾時竟有這樣的閑心,要來國公府探病。

江氏幽幽歎一口氣:“昨兒個黃昏遞進來的拜帖,說是今日早朝之後,親自登門。”

顧宴容來得不早不晚,由國公府的老管家親自引著,在花廳會麵。

他一身尚未來得及更換的玄色廣袖朝服,向謝老國公作揖道:“晚輩見過鎮國公。”

低眉時仍透出難掩的孤桀與冷鬱。

府中聞訊來瞧姑爺的丫鬟婆子紛紛斂聲屏氣。

老國公謝安道與昭帝相識多年,為他遠征四方立下赫赫戰功,曾被當年的昭帝引為義兄,詔封公爵,風光無二。

倒也受得起攝政王這一禮。

他朝顧宴容虛虛一扶,道了句多禮,便朝謝青綰吩咐道:“阿綰,來見過殿下。”

謝青綰方要施禮,便聽得那道冷而低緩的嗓音:“謝小姐抱恙,不必拘禮了。”

顧宴容身側老主簿取出早已備好的拜禮,交到國公府管家手中:“一點薄禮,聊表心意。”

紫芝仙草,固本扶正的良藥。

這份禮貴重到令人咂舌,顯出十足的誠意來。

謝青綰微微傾身,煙粉色羅裙隨之輕拂:“殿下有心了。”

煙籠霧繞的淺粉極襯她的膚色。

雨霽之後,被霧氣遮掩的微末花香漸明晰起來,比昨日更真切一分。

顧宴容神色如常,隨謝老國公的指引落了座。

謝青綰坐在江氏身邊,安靜聽他們寒暄過幾輪,才發覺攝政王似乎與國公府有些交情。

謝家多年動亂,老國公子嗣微薄,兩名嫡子盡皆為國戰死,隻餘一個難成大器的庶子。

闌陽城中權勢煊赫的鎮國公府自此後繼無人。

謝老國公辭去官位,歸繳兵權,守著國公府萬貫家財過起了清貴日子,再不問半句朝政。

國公府上下皆對此事諱莫如深。

祖父從未對她提過半句,且父兄戰死時謝青綰不過堪堪四歲,對當年的內情知之甚少。

但總歸脫不開“功高震主”四字。

出神間,忽聽得一道聲音:“昨日入宮,陛下的意思是,一來遵行平帝舊旨,二來新曆元年有樁啟泰開運的喜事,兩全其美。”

謝青綰抬眸,發覺是攝政王身邊鬢發蒼蒼的老主簿。

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話題已繞到了平帝所賜的婚事上來。

原是奉了聖意來的,難怪拜帖下得這樣急。

平帝喪期已過,這樁婚事的確已沒有了拖下去的理由。

顧宴容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淡淡抬起眼睫朝她投來一瞥。

老主簿接著道:“何況六禮的章程已走了一半,陛下催得緊……”

江氏適時道:“茶冷了,阿綰去續上一壺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