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壓低眉眼無聲望向她◎

謝青綰借江氏的話由離了席。

婚姻大事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身為兒女,於禮應當回避。

國公府乃當年昭帝諭旨所築,建於天啟十年,謝老國公正得昭帝寵信之時。

府邸瑰麗輝煌極盡奢靡,山石秀水畫苑回廊一應俱全,又有昭帝禦筆親題“鎮國公府”四字。

瀲池園花木掩映,青石路繞池心亭榭而過。

昨日才下過雨,瀲池園中青石鋪就的甬路濕滑難行,素蕊扶著她緩緩往外走。

連陛下都開了金口,這樁婚事已是板上釘釘,再無轉圜的餘地。

最後一刀落下來,謝青綰心下卻意外地溫靜平和。

她的父親謝庭乃是鎮國公嫡長子,母親出身百年望族樾閬江氏,是三書六禮從鎮國公府正門抬進來的長媳。

單論身世門第,配這位攝政王倒也算不得高攀。

攝政王雖暴虐無常,卻到底與祖父有些交情,嫁入攝政王府總不至於有性命之虞。

謝青綰昨夜才發過低熱,隻覺較平日裏更疲怠一些。

素蕊瞧出她神情中暗藏的倦意,忍了忍終是開口勸道:“小姐,回熏風院歇著罷,公爺從來最疼小姐,必不會輕易耽怠了小姐的婚事的。”

她瞧見謝青綰微凝的黛眉,語氣懇切:“小姐寬心。”

謝青綰卻不想回熏風院去。

春雨洗過的瀲池園時有薄風掠過,明淨清冽,吹得人分外得宜。

回了熏風院裏,丫鬟婆子們必要前擁後簇地圍上來伺候,生怕出了丁點疏漏。

謝青綰一貫是溫吞軟和的性子,自知惜命,飲食起居皆格外講究。

隻是今日她心下鬱結,隻想安靜吹一吹風,琢磨一點心事。

“阿杏呢?”

素蕊回道:“院子裏的冬漿葵該修了,芸杏擔心底下人手腳粗笨,在花房裏盯著呢。”

謝青綰淡淡嗯了聲:“隨我散一散步罷。”

瀲池園鄰水而建,園中時有涼風,素蕊本想再勸,隻是她家小姐雖性子和軟,一旦拿定了主意卻是極難勸動的。

素蕊仔細撥開垂落的紫藤花,隨她信步遊至瀲池園深處。

江氏麵麵俱到,將偌大的國公府打理得井井有條,瀲池園每一處皆修理得精細。

那棵香樟樹乃是謝青綰出生時謝老夫人與江氏手植,十六年間,已長得蒼翠而稠密。

謝青綰便在樹下矮椅上歇了歇。

她水眸半闔,支著腦袋在矮椅上小憩,隨侍的丫鬟小跑著取軟靠去了。

素蕊招手喚來另一名丫頭,囑咐道:“回院子裏西廂房外閣,將右起第二個檀木櫥最頂上那條雪色雲羅鬥篷取來。”

此處幽深僻靜罕有人至,高樹所攔之下,清風柔潤,謝青綰常來這裏作畫乘涼。

素蕊聽到她輕淡而柔潤的嗓音:“阿蕊替我剪幾枝桃花來罷。”

她倒不是想要花。

大約是隨了謝老國公的性格,謝青綰每每有煩心事便喜歡獨處,隨侍的兩個小丫鬟已被打發走了,索性找個由頭將素蕊也支開。

素蕊服侍她多年,自然通曉她的心思,福身告退。

謝青綰便吹著細風,闔眸養神。

烏壓壓的墨發散在梨花木製的矮椅上,三兩凋墜的紫藤花瓣落入發間,宛若極盡綺想的星漢飛仙畫,收在卷軸裏沉眠。

顧宴容走近時,入眼便是這樣一副情景。

他本該在花廳裏同鎮國公議事,幼帝將這門親事催得緊,隻怕背後別有深意。

中間有侍衛傳來急報,顧宴容這才小辭片刻,尋了個幽靜處先行處理。

轉身欲回花廳時,卻從蔥鬱的石林花木間擦見了她煙粉色的裙擺。

顧宴容目力極好,遙隔著春庭仍依約可辨她濃翹的睫羽,與吹落發間的紫藤花瓣。

南楚民風自由,遊園賞花、染紙製墨一應風雅之事極為貴族所推崇。

看來這位國公府貴女亦不能免俗。

顧宴容從來情緒寡淡,唯有汨汨溫熱的血與將死時驚懼的表情才能喚起他一點興味。

如此無趣。

他在無趣中駐足許久,直到有婢女拿來雪色的鬥篷,遮去了少女的腰肢與鋪散的裙尾。

發間那抹微小的淺紫也被一同摘去了。

顧宴容忽然無端生出一點淺淡到幾近於無的情緒。

像是那片小小的紫藤花瓣落在了經年的古井間,**開轉瞬即逝的波紋。

事畢,謝老國公留了午膳,意料之中被攝政王謝絕了。

謝青綰亦步亦趨地跟在祖母身後,隨眾人一道將攝政王送出府。

掩上房門,江氏緊握著她的手將人擁進懷裏:“阿綰,納征之日定在後天了。”

“後天?”謝青綰抬眸,“這未免太過著急了……”

江氏卻隻無奈搖了搖頭:“這也是陛下的意思。”

謝青綰凝噎。

鎮國公府眼下的風光,全憑祖父一身豐績才勉力撐起。

後繼無人,歸於青史埃塵已是謝家注定的命運,她從很早便明白了。

朝中祖父舊部雖多,卻斷不會輕易便因一紙婚事而力挺這位暴虐無常的攝政王。

何況他一步步踏上今日之位,憑的是鐵血手腕與生殺決斷的魄力,而非邀買人心。

鎮國公戰功卓著,她這麽一個鎮國公的心頭肉,倘若於攝政王手中有任何閃失,勢必會成為朝野攻訐他的一大利器。

謝青綰對政事所知不多,卻也曉得這樁婚事於他毫無助益。

小皇帝不過九歲,竟已籌謀至深。

江氏接著道:“此事其實也算不得匆忙,攝政王府的聘禮早在去年便已開始著手了……”

謝青綰明白她的未盡之言。

當年平帝崩逝,才無奈中斷了六禮的流程,如今再拾起來輕而易舉。

攝政王府的滔天富貴,在堆金積玉的聘禮中體現得淋漓盡致。

成箱疊摞地從明華街口直排到鎮國公府正門,仍在絡繹不絕地往進抬。

這場麵實在驚人,明華街上各戶人家紛紛探出頭來。

初春清晨尚有些餘寒,唱著禮單的老主簿額頭上已發了一層薄汗。

鎮國公府闔府上下皆在前院忙碌,連芸杏都討了她的準許,到前院湊熱鬧去了。

謝青綰在熏風院裏躲著清閑,麵上一派閑淡。

隻是手下那株芍藥已經被她澆過三回了。

素蕊從前院回來,稟道:“小姐,婚期定下來了。”

謝青綰緩緩放下澆瓶。

她攏了攏春衫,捉著裙擺穿過滿栽芍藥的花圃:“何時?”

素蕊忙攙上去,小心翼翼地查探著她的神色:“二月初五。”

祖母的六十壽辰在二月初八,雖挨得近了些,到底也算錯開了。

謝青綰春來多病,距婚期卻已不足旬日。

蘇大夫為此愁煞之際,攝政王府竟如旱漠甘霖一般抬了足足三箱西域貢品進來。

揭開一瞧,入眼皆是可遇難求的珍藥。

蘇大夫連夜改了藥浴方子,三日一次地泡下去,芸杏恍惚能從她那張冷白的麵皮上瞧出一點血色來。

二月初五終歸要來。

春夜星河耿耿,謝青綰被簇擁著坐至妝台前時尚睡意惺忪。

母親顧惜女兒體弱,除卻必得由她拿主意的事情,其餘瑣事盡皆替她攔了下來。

這幾日太過舒坦安逸,白日珍珠桃花粉敷麵,養花烹茶,晚間香湯浴修身助眠。

她懶得酥了骨頭,近乎要連攝政王那張冷鬱而攝人心魄的臉都淡忘了。

冷綢一樣的墨發挽作雲髻,繁複的嫁衣層層疊落。

嬤嬤為她施了薄粉,眉描遠山。

謝青綰天生唇色淺淡,與南楚所推崇的不點自朱的櫻唇相去甚遠。

嬤嬤淺取來星點口脂,細細在她唇瓣上鋪開,清幽流麗。

燭火將盡,天光微明。

謝青綰最後一次到聽鬆院請安,拜別母親與祖父母。

謝老國公自始未置一詞,緘默看著江氏與謝老夫人事無巨細地同她叮囑過一遍。

謝老夫人抹著淚花,轉頭發覺他與此刻溫情脈脈的氛圍格格不入,不滿道:“公爺。”

謝青綰亦仰起臉來眼巴巴地去瞧他,華冠在燭影中映出熠熠的珠光。

黛眉微蹙,淚眼輕紅。

祖父緩緩撫過她的鬢發:“安心去便是。”

攝政王府的迎親隊伍已候在府外。

新婦盛裝紅蓋,在鑼鼓喧天與萬人齊賀中叩別了鎮國公府,踏上另一個姓氏的婚與。

祖父似乎與前來親迎的攝政王攀談過兩句甚麽,聽不太真切。

這樁婚事雖急促,卻仍是依皇室製式。

謝青綰始終溫靜而從容,在喧熱的喜樂中滴水不漏地完了禮,被簇擁著送入新房。

素蕊與芸杏昨日親自來鋪陳過,對攝政王府已算得上熟悉。

謝青綰隻用了些蜜水,仍舊端坐在榻上。

攝政王在朝中正是炙手可熱,朝中前來賀喜的達官顯貴不在少數。

謝青綰已做好了等至深夜的準備,誰知紅燭才矮下去一寸,門外便響起了腳步聲。

她渾身繃起來,這十日裏醞釀起來的鎮定與勇氣霎時間散了幹淨。

攝政王慢條斯理地盥著手,近乎要引得謝青綰以為他是才殺了人回來。

出神間,男人已執起天星杆,不緊不慢地掀開了她的蓋頭。

他站得並不近,神色輕淡,在晦紅的燈火裏辨不清細節,隻是壓低眉眼無聲望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