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被重重按揉過一樣◎

房中燭火晦明不定,白玉爐已焚上了她慣用的沉檀,香霧微渺。

想到祖父那句“安心去便是”,謝青綰複又安定幾分。

她有些怵,袖中纖盈的十指絞著繡帕,安靜等待這位攝政王先開口。

那道冷雋的、與此刻紅燭夜色的曖昧氛圍格格不入的嗓音在她耳邊輕然炸開:“過來。”

又是這句。

謝青綰順從地站起身,鋪散的裙尾傾瀉而下。

然而下一瞬,鋪天蓋地的眩暈感毫無預兆地席卷了她。

眼前驟黑,耳中轟鳴,連呼吸都艱難深窒起來。

前後皆無著落,謝青綰在搖搖欲墜的刹那記起來,今日婚禮繁忙,將湯藥同膳食一並疏漏了。

她不會要成為一個新婚當夜餓昏在洞房裏的新娘罷。

失重感襲來的瞬間,忽有一隻堅實的臂膀橫空一攔,迫使她驟然改了方向,重重撞進一片微冷的懷抱。

通身婚服皆是玲瓏蠶絲所製,柔滑熨帖,裹挾著淡而清冽的茶香。

他似乎沒有飲酒。

謝青綰下意識仰起臉來追尋他的表情,旋即意識到自己一時尚不能視物,隻得作罷。

隻是她看不見,顧宴容卻已將她麵上每一寸細節盡收眼底。

她妝色清薄,淡如煙芍的粉唇透出媚若天成的麗色,眼尾濕紅。

新房明燭紅帳,在她幽靜的眉眼投下晦晦光影。

與平素很不一樣。

顧宴容語氣微冷:“來人。”

聲音不重,卻莫名地寒氣駭人。

虛掩的房門推開,芸杏素蕊垂首跟著攝政王府主事的嬤嬤進來。

本該洞房花燭春宵一刻的新郎官,如巍峨寒山一樣將新娘全然籠罩在身前,言簡意賅:“藥。”

煎藥總需些功夫,芸杏化了些白芍雪蜜服侍她先行服下,素蕊在小廚房盯著湯藥。

謝青綰忍著昏脹坐回榻邊,良久才略緩一二。

她眸光流轉,濕漉漉地掃過攝政王冷鬱沉靜的臉,鼻尖仍縈繞著他懷中冷冽肅殺的男性氣息。

分明是曖昧至極的氛圍,清醒過來的新娘卻梗著頭皮,悄無聲息地將距離再挪開半寸。

她倒下時正對攝政王的方向,不過電光石火之間男人已出手極快,不偏不倚地攬在……

嫁衣輕滑,觸感明晰。

那點幾近於無的撞痛早被滿心翻湧的糾結與羞恥覆沒。

謝青綰悄然抬起眼睫,在一片忙亂中窺見攝政王那張冷雋攝人的臉。

見他無甚波動,謝青綰絞著繡帕的手才勉強鬆下一點。

顧宴容坐在桌前神情幽晦,骨節分明的手不經意地摩挲。

時已入夜,素蕊盯著廚房做了些軟爛易克化的吃食,又將煎好的湯藥煨在爐子上。

婢女盡數退了出去。

謝青綰沒甚麽胃口,各樣吃食揀著嚐過三五口便停了筷。

服過湯藥,下人收了碗筷。

晦燭紅帳裏複又安靜下來。

顧宴容擱下那盞未動半口的茶,不緊不慢地整理著袖口,起身往門外去。

謝青綰忽然開口:“殿下。”

她才服過湯藥,仍舊沒甚麽氣力,亮而清潤的嗓音恍若籠著雲霧。

顧宴容頓住腳步,一語不發地回過頭來,靜靜等待她開口。

謝青綰在這細密的注視下生出怯意來,在袖中揪緊了繡帕:“合巹酒。”

這樁婚事係先帝諭旨所賜,倘若今夜未完禮,傳入外人耳中隻恐有欺君之嫌。

她卻旋即意識到,自己才服了藥,本不宜飲酒。

少女濃翹的睫羽顫了顫,一時有些失神地坐在榻邊。

紅燭暖帳,顧宴容沉寂的目光卻像是摻著碎雪落在她身上。

她不合時宜地想道,這殺胚似乎鮮少有情緒波動的時刻。

秦月樓中剜骨時他看著四濺的血,與那日宮宴上觀舞賞花的神情一般無二——冰冷死寂,極度缺乏常情與溫度。

“不必,”顧宴容聲線平穩,“今夜之事,不會有人泄露半字。”

謝青綰顰蹙的眉微微舒展。

顧宴容慢條斯理地走近兩步,居高臨下,嗓音像是割裂幽晦夜色的風雪:“朝局詭譎,形勢所迫,這樁婚事是本王有愧。”

謝青綰訝然抬起了眼。

他接續道:“今後奇珍靈藥,富貴盛名,無論哪一樣,王府絕不虧待。”

紅帳間端坐的新娘忽然開口道:“倘若我隻想回鎮國公府盡孝呢?”

顧宴容話音頓落,昏光之下像是幾經考量,又像在沉沉醞釀。

彈指的片刻被無限拉長。

長到謝青綰近乎以為他不會回答,那人卻緩緩給出了答複。

“本王尚有一件必須要做的事。謝小姐倘若想回鎮國公府盡孝,亦或另覓良人,待此事一畢,可與本王修和離書一封。”

幼帝孤弱,亂黨當朝,人盡皆披著層層假麵,以謹遵這世道的生存法則。

攝政王的答複已是坦**。

謝青綰深深一拜:“謝過殿下。”

新房朱門開了又闔,芸杏目送攝政王離去,才慌忙入內去瞧她家小姐。

謝青綰衣冠端整,聞聲清柔地望向她:“伺候盥洗罷。”

芸杏動了動唇,將那句“小姐沒事罷”咽回了肚子裏——她瞧上去實在沒有丁點受了驚嚇的痕跡。

帳幔層層落下,掩去了外頭躍動的光火。

芸杏伺候她安置妥當,便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謝青綰蜷在雲軟的枕衾間,被那點輕淡至極的沉檀香熏得昏昏欲睡。

她動了動身,不經意擦過寢衣下那片柔軟,倏地渾身一僵,醞釀的睡意頃刻間散了幹淨。

那異樣就像是。

謝青綰往衾被裏蜷了蜷——像是被重重按揉過一樣。

她總覺不適,顛三倒四地挽起床幔,咬唇就著幽微的燭火撩起了寢衣。

看不出甚麽傷痕,隻是略有些紅罷了。

她複又滿懷心事地躺下去。

照慣例,皇帝金口禦賜的婚事,本該新婚翌日入宮謝恩。

然她與攝政王的婚事乃是平帝所賜,平帝已崩,太後悲慟隱於深宮,新帝又年幼。

大約是不需再走這一遭。

五更初天光昏晦,攝政王府卻已是燈火通明。

謝青綰在一眾丫鬟的簇擁下入了含輝堂的膳廳,卻發覺顧宴容早已在此久候。

她微愕了瞬,娉娉嫋嫋地行禮:“殿下。”

顧宴容頷首回了禮,眉眼間透出淡淡倦意,似乎是昨夜睡得不大好。

溫火煨熱的早膳散出騰騰熱氣。

謝青綰用膳是極斯文的模樣,因不知攝政王府是何規矩,未敢輕易出聲,隻小口咬著甜酥。

今晨起身時她悄悄看過,那片紅痕已褪得一幹二淨。

二人一時無話。

飯畢漱口時,顧宴容已轉身離了膳廳,似乎是往書房去了。

素蕊取來了架上外披:“王妃,趙大管事攜闔府上下來請晨安,已候在含輝堂了。”

顧宴容身為天家之子,早已無高堂在上,平帝即位後,將其詔封為親王,封號永安。

她這個奉皇旨抬進來的正妃,已是板上釘釘的當家主母,攝政王府的另一位主子。

謝青綰扶起要行大禮的趙管事,才在一眾人的簇擁下慢條斯理地坐上主位,安靜打量著堂中各人。

她綰著朝雲近香髻,上簪珠光熠熠的螺鈿釵,雪色外披下透出青玉綢泠泠光色,襯得她凝脂勝雪,幽麗出塵。

眾人一時看得入神,趙管事不輕不重地一咳才紛紛回過神來,把頭埋下去。

謝青綰認過王府各路管事,散了眾人,方才吩咐道:“阿杏,給趙大管事賜座。”

趙全忙推辭道:“使不得使不得,王妃娘娘身份尊貴……”

謝青綰已溫聲打斷:“我觀趙大管事隱有痹症,春寒雨多到底難捱些,坐一坐無妨。”

趙全一愣,語氣比之恭敬更誠懇三分:“謝王妃娘娘。”

謝青綰略略翻過一冊賬目,賬麵規整利落,細致分明,一一相合。

“全叔在王府管事多年,我病慣了,日後府中事務,仍要仰仗您才是。”

蒼白易碎,卻深明事理。

他在攝政王這尊殺神手下戰戰兢兢掌事多年,而今終於盼來一位溫婉賢淑的新主子。

趙全一時熱淚難禁:“願憑王妃娘娘差遣。”

芸杏送這位熱淚難禁的老仆出了含輝堂。

梨花木製的美人榻上鋪著錦褥銀綢,鵝絨枕歪斜。

含輝堂已撤去喜紙紅綢,寢房裏暖紅的床幔也被換作了謝青綰平素慣用的流錦明光紗。

謝青綰打發了一眾人,此刻正愜意地歪在美人榻上補眠。

她拿繡帕覆上麵皮,便被芸杏捶著腿輕聲喚道:“好小姐,今時可不能睡了。”

才用過早膳不久,睡下不利克化,隻怕午膳更沒有胃口了。

話音未畢,素蕊點了點她的額頭:“該叫王妃了。”

芸杏便道:“好王妃,快些醒一醒神,奴婢陪您去花園放紙鳶如何。前日奴婢同素蕊來王府鋪陳,見府中好大的花園,夠王妃再起十座溫房了……”

謝青綰不堪其擾埋進鵝絨枕間。

她春來多病,配的各色方子一劑接一劑地服下去,抑病卻不培神。

素蕊知她實在困倦,斟來一碗參茶在矮幾上備著:“王妃這一覺過去,醒時隻恐更累,喝碗參茶罷。”

謝青綰才要開口,忽然低低地咳了兩聲。

她忙攥著繡帕掩在唇邊,雲鬢上熠熠的珠墜垂進凝脂嫩藕一樣的頸窩間。

對另一個人的踏入渾然不知。

素蕊最是心軟,謝青綰輕車熟路地拽上她腰側的衣料,側首朝她露出整張幽靜穠麗的臉。

她甚至慵懶得不肯抬一抬眼,陷在雲軟的鵝絨枕間,濕軟的嗓音媚不自知:“我不想……”

一撚之下,衣料不對。

抬眼,攝政王居高臨下,靜靜望著她,一點衣料尚被她攥在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