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要給我一點甜頭罷◎

素蕊從送她進了攝政王的書房起便止不住地憂心歎氣。

她性子溫靜軟和, 卻總會在某些事上意外地有主意,輕易是勸不住的。

此刻濕漉漉披著長發,寢衣單薄柔軟,勾勒出起伏來。

芸杏隻得取了最厚實的一件明雪錦緞外袍, 規規整整地為她披攏, 看這個纖弱窈窕的身影拎著食盒, 被書房高大厚重的烏木門沉沉吞沒。

攝政王的書房算得上是整座王府裏數一數二的機要之地。

謝青綰自湯泉行宮回來之後,時常被他揣在懷裏, 哄弄孩童一樣教她在每封書折的朱批文末加蓋攝政王府的章印。

隻是王妃進得,素蕊卻進不得這書房要地。

她掌燈在門外守了半宿, 小廝很有眼色地為搬來一張木凳。

到底夏還未至, 春末的夜風仍舊雜著冷意, 月空朗淨如洗。

夜幕愈見昏晦, 整座王府裏各處院子漸漸都熄了燈, 書房裏卻遲遲沒傳出甚麽動靜。

素蕊才要吩咐燒著熱水的丫鬟不必再幹熬著了,忽然聽到萬籟俱寂中一點不甚分明的嗚聲。

攝政王府的書房深門厚壁, 輕易聽不出聲響,此刻四下空寂, 才勉強捕捉到一點幽微的聲線。

似乎雜著推拒與連連的吸氣聲。

素蕊心下驚了驚, 忙止住看水的小丫鬟, 壓低聲音吩咐道:“再傳幾個人來,好生照看著熱水,都打起精神來,今夜倘若出了差錯, 仔細拉出去打板子。”

小丫鬟忙福身稱是, 小跑著傳令去了。

裏頭似乎斷斷續續說了甚麽, 遙隔著空間與深牆含混不清。

備了一宿的熱水仍舊沒有用上, 她隨手擱在旁側的細絨薄毯卻反倒派上了用場。

書房空**清冷,謝青綰篩糠一樣細顫,不知是冷,還是因著旁的甚麽。

細絨織就的小毯柔軟而單薄,蒙在身上觸感親和細膩。

熱氣蒸上來……

謝青綰最後裹在絨毯與他寬大的外袍裏,被他嚴絲合縫地挾著走出書房,回屋安置下了。

她最後的印象是狼藉一片的書房,散落滿地的紙筆,連同堆在角落裏被揉皺得不成樣子的寢衣。

素蕊照例在五更天來伺候,見這位慣會耍懶賴床的竟已起身。

天未大亮,寢房燈燭輝明,流錦明光紗質地的帳幔半挽半垂。

謝青綰坐在其間,滑冷的衾被直掩蓋到她秀氣的下頜。

素蕊見她一臉的失落與為難,不禁上前問道:“王妃?”

她跪坐旁側,看清了那張幽麗而落落寡歡的臉,更放輕一點聲音:“王妃怎麽了?”

謝青綰終於側過臉來,黛眉落寞,水眸落寞,連同水瑩瑩的唇瓣都微微抿起,透露出可憐與憂鬱來。

委屈巴巴的。

素蕊一瞬間心揪起來,心中當即將給謝老國公修書的遣詞都想好了。

謝青綰有些為難。

縱使眼前跪坐著關切問詢的是貼身伺候了她十年有餘的人,仍舊令她覺得難以啟齒。

衾被中藏著的手微微蜷起,她猶豫再三,在素蕊要急出火來的目光裏很小聲說了句。

素蕊第一反應是,昨夜她守了半宿,分明沒有要水。

她安撫問道:“哪裏破皮了,傷口疼麽?”

謝青綰點一點頭。

蓋到下頜的衾被滑下去一點,她脖頸纖細,鎖骨精致,再之後形容可憐,堪堪將要破皮。

難怪她攥著小衣糾結又為難。

才要說話,慣常早起的攝政王卻竟推門折返了回來,手心裏似乎握著隻精巧的白瓷小罐。

隔著屏風聽到他腳步聲,謝青綰手忙腳亂地扯起衾被蓋好。

素蕊福身退出去。

謝青綰心下亂糟糟的,敷過藥潦草用了早膳,便緊巴巴地起身要逃。

顧宴容為她擦拭唇角的手一停,好整以暇地瞧她背影慌張,碎步急切。

謝青綰不敢回眸瞧上哪怕一眼他幽晦的瞳眸。

她對昨夜的印象隻餘下環繞上來的漆黑潮濡的霧氣、顧宴容直燒起來的目光,與不容忽視的。

出閣前國公府裏請來的媽媽隻教過最簡單直白的那樁事,顧宴容卻像是哪裏都要嚐一樣,逼得她無措。

謝青綰一時不知該找誰去說,若為這樣的事避回娘家實在無甚必要。

她反應總是很慢,所需要的不過是很少的一點空間,能容她靜下來自己琢磨而已。

攝政王府花園極廣,湖岸石欄玉砌,在初初夏日的細碎清風裏泛起漣漪微波。

是她當日隨口取來的名字,喚作露央湖。

她不許任何人跟隨,獨自登上湖岸泊著的一葉孤舟,連同來掌船的侍衛都被遣退下去。

像是那日遇到顧宴容親自來鎮國公府議婚一樣,一個人悄悄躲起來。

謝青綰遙遙回想,她那日的心境又是如何呢。

似乎尚是倦倦的打不起精神來,歪在斂池園那棵香樟樹底下,吹了許久的風,滿懷惆悵與心事地短暫睡過片刻。

彼時她煩亂,失措,為著這樁婚事連同未知的前路惴惴不安。

新婚夜顧宴容免去了合巹酒,又在她堪稱無禮的追問下允諾了和離。

像是浮沉不定中交到她手中的一隻錨,令她在無盡的茫然裏有了一點踏踏實實的著落感。

謝青綰沒有係舟,手臂支在船舷漫隨湖波。

露央湖造得極為廣闊,很有幾分攝政王府炙手可熱的氣勢在,她這小舟一時半刻想必是擱淺不了的。

謝青綰又漫無邊際地想到今下。

不知攝政王府供的甚麽靈丹妙藥,她這把靜養了十多年也未見成效的病骨似乎漸漸硬朗一點。

隻是一點點,便足夠令她發覺。

顧宴容的書房空大冷寂,她以那樣不整的形容呆了許久,竟也沒有發燒。

她想起顧宴容狩獵一樣極具攻擊性的眼神,想起他不知是像啟蒙又像圈套的每一句話。

“你願意的,綰綰。”

“問一問你自己。”

彼時謝青綰尚且自顧不暇,哪有多餘的心神分出來問一問自己。

此刻她在這片專為她開鑿的湖泊上漫隨波瀾,湖水如絲綢一般從她指縫間悄然劃過。

他要她問一問自己。

謝青綰想到他剜出的帶血的指骨、蝶翼一樣開綻的背部肌理連同貫穿咽喉的劍。

很奇異地,她沒有太多的怯意。

她記得顧宴容盥去滿手的鮮血,接下了她滑落的珠釵,誇她“凝脂柔荑,伶仃玉骨”。

記得昏沉中他低緩嗓音與暗藏疲怠的眉眼,他沉穩喂下的溫熱湯藥。

記得幹幹淨淨藏在他外袍裏躲避如雨的亂箭,聽利刃貫穿骨血,聽他紋絲不亂的呼吸。

她原來每一次都藏在顧宴容身後,沒有沾到過星點血汙。

哦,似乎有過一次,謝青綰沒有端由地回憶起來。

他聽到祖母家裏的一位表哥,無意喚出她乳名的時候。

那個吻很凶,手掌把玩一樣扣在她脖頸間,近乎是徹頭徹尾的掌控,氣得謝青綰一口咬在他頸側。

見了血。

謝青綰想起彼時他幽黑的目光,連一身溫熱都淡褪三分。

也許不是因為嫌髒,更非惱她不知輕重,而是純粹覺得,她不該沾血而已——無論是誰的血。

“你願意的,綰綰。”

“問一問你自己。”

謝青綰緩緩將手掌按在心髒處,慢吞吞想道。

他沒有騙她。

顧宴容乘舟而來,隻遙遙看到那葉烏舟上垂下一截骨感分明的手臂來,在春盡夏初的日光裏蒙著暈輝,白如瑩瑩珠玉。

纖指浸沒水中,隨烏舟漫行間劃出波紋來。

船蒿止住了那葉未係的舟。

謝青綰昏昏沉沉地回過神來,看到顧宴容將兩隻木舟綁在一起,步履極穩地朝她靠近。

木舟微晃。

謝青綰支起身,仰起臉來等著他緩步而至,像是翹首期盼著被早日接走的幼小孤獸,細聲細氣的:“殿下。”

顧宴容很自然地擦淨她撥水的手,又給人披上自己的外袍。

他所能給的自由已經瀕臨界限。

謝青綰乖順地被他環擁入懷,暖融的溫度驅散湖上冷風與寒氣。

顧宴容沒有多問任何一句,隻是明確又意味不甚分明地告訴她:“該回去了,綰綰。”

謝青綰沒來由地聯想起書房裏他深而危險的眼神,想起他很低的、似乎壓著甚麽的呢喃:“總要給我一點甜頭罷,綰綰。”

彼時聽得她心顫。

舟近岸,才穩住身形,芸杏忽然來回稟道:“王妃娘娘,康樂長公主托人捎了口信來,等著您回話呢。”

謝青綰被這位攝政王一語不發地牽著,還未醞釀好如何開口,便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樁事打斷了。

她隻好道:“傳罷。”

便有婢女小跑著來問了禮,跪在跟前將頭埋得很低:“見過殿下,見過王妃娘娘。”

她是極恭敬的模樣:“奴婢是康樂長公主殿下遣來與娘娘捎口信的,我們殿下每年四月都會到佛廟祈福,同行的也盡是女眷,更有皇宮禁軍護送,想問王妃娘娘,今年可願同去。”

她叩了個頭:“因著時間有些趕,後日便要啟程出發,這才急匆匆遣了奴婢過來,問過王妃娘娘的意思,奴婢也好回去向長公主殿下交差。”

聽她一口氣講明許多,謝青綰並未當即應下,先道:“且起來回話。”

婢女這才敢起身。

佛廟祈福,往往一去便要數日,同行的又盡皆是女眷,想必這位攝政王權柄再大也不能跟來。

倘若是今晨來問,她一時心亂如麻,為躲這位攝政王,興許當真便要應承下來。

而今她厘清了繁緒,已沒有了躲逃的必要。

打心底裏,也不想獨自離府。

隻是康樂率真簡單,是她格外喜歡與之相處的玩伴,謝青綰不願拒絕得太過輕率,象征性多問一句道:“是去哪座佛廟?”

顧宴容目光一瞬沉下去。

婢女尚一無所覺地答:“回王妃娘娘,我們殿下常去的是寒林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