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聽了……◎

回府路遠。

謝青綰後背緊貼在車輿上緩緩平複著呼吸, 雙手緊攥著衣領,纖巧的指節都握得發白。

她呼吸漣漣,警惕地同顧宴容拉開一點距離——他手勁委實有些大了。

這位攝政王強勢且掌控欲極端,近乎不予她分毫掙紮的餘地。

熨燙平整的宮服前襟已然被揉皺得不成樣子, 謝青綰平複著呼吸間尚隱隱感知到殘餘的深重觸感。

他手掌很大, 攏起時每一節指骨都蘊著溫度與力量……

謝青綰一沾車輿便要犯困, 何況昨夜隨他在幽庭坐了許久,又在簷上吹風賞月, 困得連他幾時抱著她回的臨山殿都不知道。

她低低壓下一個嗬欠,眼睛裏有潮潤的霧氣蔓延上來。

那雙蘊著溫度與力量的手複又慢條斯理地探過來, 卻隻是在謝青綰藏波含怯的目光裏摘下她半偏的珠釵。

珠花上沾染著一點發香。

顧宴容隨手收了那枚珠釵, 指腹擦蹭著她眼尾, 一身不容辯駁的強勢與獨斷收斂得點滴不剩:“困了?”

謝青綰如願清靜地歪在車輿角落裏時仍舊有些恍惚, 待回過神來, 顧宴容已端坐在另一側展開一本文折,神情專注而內斂。

她反倒有些睡不著了, 抵在軟靠裏出神地看他寫著朱批。

握筆時指骨粉名,沒有分毫的拖泥帶水, 猶如他揮出的劍一般直指命門。

扶持幼帝, 守望江山。

謝青綰漫無邊際地想到苗疆使臣之宴, 被他斬殺於劍下的那位稀世美人。

沁娜公主進獻時說,“阿思弋”乃是苗疆語中珍寶之意,實在是個敷衍又拙劣至極的騙術。

她病中清寂,祖父多年征戰偶得的種種古書雜記盡皆堆在冷蟬閣中, 成了她解乏逗悶的玩意兒。

前朝傳奇、殘缺的各類染方乃至艱澀難懂的各類古籍一應具有, 她七七八八讀了不少。

謝青綰所能讀通的不過寥寥幾本, 那本《苗疆傳奇》卻恰好在列——阿思弋這名字聽起來美, 在苗疆語中乃是毒蠍之意。

彼時她未敢擅自開口,待要悄聲問一問攝政王的意思時,這位殺神已拔劍而起,將沁娜公主進獻的所謂珍寶釘死在了聖駕麵前。

她至今尚不怎麽有膽量去回憶那晚的慘狀,那從阿思弋骨血中爬出來的密密麻麻的長足蟻蟲。

大約就是苗疆所說的“蠱”。

皇帝年幼,苗疆如此進貢,顯然其心可誅。

那晚的事沒有傳露出分毫,謝青綰亦不知這懷揣疑心的苗疆使臣最終受到了怎樣的處置。

她卻隱隱讀懂了一些這位攝政王的行事風格——以手中兵鐵與權柄碾平無論明暗的一切圖謀。

冷血、暴戾,直達目的,倒不辜負他“鐵腕”之名。

自古聖賢都說妖媚惑國,那日宮宴懷淑大長公主卻與燕太後據理力爭,力主為幼帝留下這樣一位稀世美人。

顧宴容剝下這張美人皮賞給她,原來並非暴虐恣肆行事無常,而是敲山震虎,暗含警告的。

懷淑大長公主乃是當年昭帝膝下最為得意的一個女兒,文武皆通,還曾被昭帝盛讚“最肖朕當年”,可見恩寵。

她不思扶持幼帝,反倒力主往小皇帝後宮填人,顯然並非是擁立新主的態度。

謝青綰有些大膽地猜想道,難不成這位大長公主也想仿效先賢,對皇位有所圖謀麽。

臨近明韞街喧嚷鬧市,轆轆的車馬逐漸放慢。

謝青綰直起身子來,撩開窗帷的一角朝外望去。

沿途行人退避,三歲稚童亦未敢抬頭張望,可見這位殺神積威之重。

謝青綰從前不覺有異,隻是跟著他在那座宮牆極深的幽庭裏走過一遭,聽他語氣寡淡無波,將那昏晦不見天日的十二年用一句“自我入幽庭起,先帝每年探望”一帶而過。

她眼底波光微閃,暗自咂摸出細細麻麻的疼與艱澀來。

謝青綰蹙著眉仰頭去瞧他,看到這位攝政王幽深回望過來。

他合上墨痕才幹的文折,親昵揉一揉她的耳垂,目光專注沉溺,對外界或敬畏或怨毒的目光恍若無覺。

謝青綰溫順往他手心裏貼了貼,忽然聽到遠處有人高聲叫囂道:“攝政王殺人飲血,逆行倒施,何堪監國?”

她動作一頓,很不可置信地顫了顫眼睫。

皇權交替,新帝年幼孤弱、勢單力薄,顧宴容清洗權黨肅清朝堂,因其手腕絕厲鐵血無私,在朝中樹敵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玄甲衛訓練有素戒備森嚴,連隻形容怪異的鳥都未必能飛到攝政王跟前來,何況是這樣的末路之徒。

大約是市井熙攘,為避免禍連無辜百姓,玄甲衛行動遲緩了一瞬。

隻這一瞬,外頭那人已接續叫嚷著甚麽邪祟妖物,克死生身母親,更克死兄弟手足無數,枉費先帝厚待,你竟還以業報雲雲。

遣詞用意之陰毒,聽得謝青綰渾身發起顫來。

她養在閨中十六年,生平第一次如此直白地麵對這樣不加掩飾的惡意,那人話中賭咒之毒,仿佛對攝政王恨不能啖其肉飲其血。

一隻手忽然按上她肩頭,顧宴容貼著她身側坐下來,聲線低緩,帶著安撫意味:“嚇到綰綰了?”

有溫熱而堅實的力量源源不斷地從他掌心傳遞而來。

顧宴容擁著人微微側過頭去,極淡地垂下眼睫:“不知死活……”

細嫩微涼的手掌忽然捧上來。

謝青綰雙手捂住了他的耳朵,努力從軟榻裏直起身來,把這位不可一世的攝政王往自己懷裏按了按。

她吸了口氣,語氣清啞又可憐,很沒氣勢地小聲說道:“不要聽了……”

顧宴容沉沉醞釀的殺意一頓,嗅到她滿懷的花與藥香。

他於永鎮元年的深秋受平帝聖詔攝政監國,以殺伐手段穩固朝局,更坐實了市井盛傳的瘋魔妖異之名。

臨政四年間,朝中的惡意與怨毒沒有一刻停歇,今日罵的,不過是他早聽過千遍萬遍的陳詞濫調。

幽庭十二年,皇城最肮髒最暗落的每一張麵目,他都一一見過了。

隻是謝青綰卻似乎格外傷心,捂著他雙耳的手都發著顫。

她似乎有些嚇到,但仍舊努力直起身來擋在他麵前,努力藏著哭腔要他別再去聽。

顧宴容順從地被她保護在懷裏,悶悶嗯了一聲。

玄甲衛堪堪將人拿下,聽到那人最後心有不甘地喊道:“謝四小姐,你若還認自己身上流著鎮國公的血,就該硬氣三分,親手除了……”

一聲悶響,似乎是被玄甲衛一個手刀劈暈了過去。

鋪天蓋地的陰毒與惡意才終於消止彌散。

謝青綰勾扯著他的手指絮絮說了許多,才依依不舍地被素蕊扶著回房沐浴去了。

顧宴容目送她的背影被浴房高大的木門掩上,才終於緩緩挪開眼,垂眸撥了撥那柄新製的骨刀。

盥洗去一身斑駁的血,天色已然昏晦。

身上血氣縈繞不散,顧宴容索性先回了書房,待擬完今日最後一道文折,血氣大約也散盡了。

才推開門,看到謝青綰潮漉漉的一張臉,端坐在案旁自己擦著頭發。

素蕊做事席細致周密,她沐浴過後隻著寢衣,外頭便規規整整地披著件厚實的袍子,又將鬆淨的細絨薄毯備在旁側。

見他推門進來,謝青綰擦發的動作當即停住,放下巾帕碎步迎上去。

“殿下。”

她嗅到顧宴容身上才沐浴過的冷冽氣息,連同混雜其中、輕易便可分辨的縷縷血氣。

顧宴容反手闔上門,將春末微冷的夜風隔絕門外。

他很是自然地牽起她的手,不疾不徐地引著人重新坐下:“綰綰來做甚麽?”

謝青綰示意他去瞧案上擺著的青瓷盞:“來為殿下送些宵夜。”

是她平素一貫很愛的蒸酥酪,上頭淋著花做的蜜煉。

顧宴容便垂首親昵地誇過幾句,拿起被她擱置在一旁的巾帕:“過來。”

謝青綰由芸杏素蕊侍奉慣了,下意識按住他的手道:“這樣的瑣事,傳阿蕊來便是了。”

顧宴容隔著巾帕不輕不重地揉過她耳側,微側著俯身而下:“傳誰?”

眸色淺淡,卻令謝青綰無端察覺出一點危險,她立時撒開按他的手,模樣乖順道:“誰,誰也不傳。”

顧宴容細致地替她擦淨了長發,埋下來嗅到她發尾的香,用以擦發的棉帕寬寬大大地蓋在她頭頂。

他淺淡又尋常地吻下來。

書房燈火很亮,照得清他鼻梁與低斂的一雙眼,籠著漆黑的霧在她麵前無限貼近。

偏偏又是溫淡平和的唇瓣相貼,綿綿輕吮。

謝青綰一時有些呆住,溫順地仰起臉來。

因著禦風,她披了件溫厚密實的明雪錦緞外袍,滑落時的聲響都是沉悶而略顯厚重的。

他手上動作悄無聲息,冷氣侵襲時謝青綰才終於回過神來,慌忙護住腰側不知何時散開的係帶。

她望著雲水絲綢質地的帶子繞在顧宴容指縫間,一時懵住不知如何反應。

顧宴容已握住她的肩膀,目光在輝輝燈火中緩緩下移。

謝青綰又冷又怯地想要再將外袍披起攏好,被他先一步牽製住了手。

他忽然沒頭沒尾地問道:“綰綰送來的夜宵,自己嚐過麽?”

那碗熱氣氤氳的蒸酥酪。

謝青綰很輕地應了聲,聽他接續拋出了下一個問題:“甚麽味道?”

她如實答道:“百合。”

謝青綰最愛的是金桂的蜜煉,私以為與這香醇的酥酪最為相配。

顧宴容緩緩道:“綰綰分明最喜歡金桂與之相配,可無論回門、上巳出行還是今夜來送的夜宵,但凡你我一同享用,便必定取百合輔之。”

他嗅到單薄衣料下難以掩蓋的花藥之息,耐心教引:“這叫合百歲之好,敦睦夫妻之倫。”

“我們合該如此。”

新改的藥方還需一月才能換用,他恪守著不去動她,可至少該有一點甜頭了。

謝青綰緩緩蜷起來,睫羽下水瑩瑩的圓眼忽閃:“這是旁人的想法。”

顧宴容流轉的目光頓住,淡淡哦了一聲,繞在他手指上的帶子沒有鬆開分毫:“我的想法不是很早就告訴過綰綰了麽。”

他抬起一點眼睫,瞳仁漆黑:“綰綰不記得麽。”

謝青綰被他盯得更生出怯意來,正要囁喏說記得,忽見他沉沉俯身,很近地重複道:“喜歡綰綰。”

連最親近的祖母與母親,都隻循著闌陽城傳統叫法喚她一句“阿綰”。

他卻這樣親昵地喚她,又貼在她耳邊毫不吝嗇地說喜歡。

是像她喜歡那隻絨麵軟枕一樣,恨不能揉進懷裏,時刻貼身帶著的那種喜歡麽。

可那隻軟枕被顧宴容奪了去再沒有還回來,謝青綰卻並不很傷心。

素蕊會為她縫隻一模一樣的來。

謝青綰有些落寞地想著,她丟了,顧宴容也會找一個一模一樣的回來麽。

“軟枕?”顧宴容聽到她細細的嘀咕,語意不明地重複道,“綰綰會對自己的軟枕有這樣的念頭麽?”

她被顧宴容毫無預兆地環擁入懷,連日來被他有意避開的,此刻隔著層層衣料也不容忽視。

謝青綰驚怯挪開:“這是兩回事,是你自己……”

顧宴容卻溫柔而強勢地揉了揉她的發頂:“綰綰,這些東西不該是分開的,這是最直白的表達。”

“鮮血,權柄,連同在我攝政監國的四年間如流水一樣送入攝政王府的所謂美人,沒有一樣讓我有這樣的感觸。”

“直到第五年,我遇到了你。”

他分明在做很是過分的事,卻偏偏神情鄭重至極地誓諾道:“隻有你,綰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