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常誇我幼時很乖◎

四月初一, 平帝誕辰,燕太後在嘉祥宮設家宴。

謝青綰昨夜吹了風,雖沒有起熱,卻已咳了一宿沒能安生。

她苦著臉被顧宴容堵困在矮榻的角落裏, 一勺接一勺地喂著薑湯。

男人長指拈來一顆櫻桃, 喂到她唇縫間, 被謝青綰潮紅著臉躲了開來。

昨日那枚櫻桃在唇舌勾.纏間被榨成稠糜的黏汁,甜得她頭腦昏沉, 偏顧宴容還要意猶未盡地舐淨她唇角的汁痕,逼問她甜不甜。

謝青綰如今一時見不得他再拿那冷白的長指撚弄櫻桃。

隻是她滿心羞恥, 顧宴容卻不肯輕易饒過去。

他又摁著人喂了一勺薑湯, 嗅到謝青綰身上因發汗而格外潮潤的體香, 問她:“苦麽?”

手心裏尚藏著要喂給她的那顆殷紅飽滿的櫻桃。

照蘇大夫的方子熬出來的薑湯苦到令人發昏, 芸杏曾被她關照著用過一碗, 苦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謝青綰多年來喝的次數太多,倒也勉強可以忍耐, 她瞄到顧宴容手心裏藏著的櫻桃,十分有骨氣地搖了搖頭:“不, 不怎麽苦。”

倘若眼底沒有這一層可憐兮兮的水痕, 可信度或許更高一些。

顧宴容慢條斯理的哦了聲, 放下那碗喂下去大半的薑湯,指腹粗礫,抿過她唇邊那點苦褐色的藥汁。

他擱了碗,卻遲遲沒有挪開堵困她的手臂與胸膛, 反倒撐著她身後牆壁, 好整以暇地看她抹著眼角。

昨夜幽庭裏那一身的疏冷與寡淡仿佛褪去了很遠。

他又變回那個冷靜而極度理智的攝政王, 手握這個王朝裏最絕對的掌控權, 而非耽溺於永不可追挽的過往。

有熹微的晨光透進來。

謝青綰才盥洗過未來得及挽發,索性任由及腰的長發披落滿肩,仰頭靜謐而信賴地同他對視。

他沉定,強大,永遠情緒平緩,永遠可以仰賴。

這位永遠可以仰賴的攝政王將帶著他手心餘溫的櫻桃壓在她唇上。

他較謝青綰高大太多,縱使同樣跪坐在美人榻間,仍舊需得低低矮下身,才勉強可堪與她平視。

像是靠近一隻膽小易驚的貓。

長指從薄衾裏捉出她的手來,顧宴容指腹蹭著她手心,緩緩貼過去:“綰綰。”

他在模仿她下意識的小動作。

櫻桃緩緩推進她唇縫,長指觸到熱津,嗓音很輕地哄道:“吃給我看,綰綰。”

他眉眼專注,哄過一句便不再催促逼迫,隻保持矮身探尋的動作,心思很沉地凝望她。

謝青綰很快在這樣密切的注視裏敗下陣來,為難的張了張唇,噙住他喂的櫻桃。

她因昨日的記憶有些羞恥,慢吞吞地咬破一點果肉,吃相斯文而秀氣。

這位攝政王盯她的眼神雖沉了些,卻並無多餘的動作。

謝青綰漸漸放下心來,順從地就著他的手吃下了大半顆櫻桃。

唇角沾了果漬,她抬手要取帕子擦拭,猝不及防被顧宴容扣住手腕,不許她有分毫動作。

仍舊低眉不語。

謝青綰仰著臉一頭霧水地瞧他,淺紅的舌尖濡過唇肉,卷走了那點紅色。

顧宴容呼吸頓重。

還未有動作,殿外忽然想起宮侍的通傳聲:“殿下,王妃娘娘。”

內堂隔著重重屏風,顧宴容略有些冷意的音色清晰入耳:“報。”

宮侍頓時戰栗,深埋著頭稟道:“太後娘娘身邊的芳喜來傳話,說今日午時,邀您與王妃娘娘至嘉祥宮一宴。”

入宮第二日,燕太後才終於遲遲前來接見。

顧宴容最終別有深意地瞥過她一臉乖覺的神情,像是暗暗記下了一筆。

謝青綰照舊挽著平常的朝雲近香髻,鬢邊簪著熠熠的珍珠釵,一襲儀服熨燙得極為平整,寒黛眉,波煙目,唇色輕淡不沾粉黛,更流瀉出幾分幽靜出塵的意味來。

侍奉的宮婢跪坐她身側,捧著胭脂一時看得有些呆了。

南楚攝政王殺名在外,五年間收攬大全穩立權巔,想要攀附之人不知凡幾。

各路搜羅來的美人如流水一樣送進攝政王府中,盡皆未能活著見到第二天的太陽。

平帝指的這樁婚事,落在外人眼中更是不加掩飾的打壓。

鎮國公府確乎在天啟時代的前半段榮耀輝煌風光無二,然昭帝利用其平定邊壤,穩坐霸主之位後,也一樣走上了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老路。

謝氏男丁近乎絕於沙場,唯獨留下謝老國公孤身一人,連同一個難成大器、與家中決裂多年的庶子。

謝老國公年事漸高,鎮國公府後繼無人,自然也就沒有威脅皇權的可能性,更沒有了在朝中積勢的必要。

這樣一個姻親不會為攝政王帶來任何助力。

何況謝家幺女積病多年孱弱不堪,平帝如此指婚,可見用意。

闔宮上下都以為這攝政王妃怕捱不過幾日,便要在王府沁血的高牆裏香消玉殞。

她被燕太後親自指來臨山殿伺候,原以為怕是煉獄一般的折磨,卻不想這二位如膠似漆得教人不敢直視。

更未見攝政王剝皮剜骨的凶殘模樣。

見這位王妃微微側首,她連忙回過神來,恭恭敬敬地替她撥正流蘇,由衷歎道:“王妃生得真美,是奴婢從沒見過的那種好看。”

謝青綰極淺地笑了下。

入嘉祥宮時燕太後已在席中等候,見攝政王牽著她步入殿中,親自起身相迎。

顧菱華跟在懷淑大長公主身邊,模樣很是規矩地上來見禮。

顧慈雪對攝政王的敵意似乎淡退了些。她仍舊雍容富貴,沒甚麽情緒地施禮道:“見過攝政王。”

複又微微側身,問了她的安:“王妃娘娘。”

湯泉行宮裏響泠泉遇襲,這位懷淑大長公主拔劍抵擋,身手很是不凡。

謝青綰款款還禮,象征性慰問道:“那日響泠泉一別,還未能相問,大長公主可還安好,沒有受傷罷。”

出乎意料地,顧慈雪從容而平靜地謝道:“攝政王援兵及時,是沾了王妃娘娘的福,一切無恙。”

謝青綰怔然,探究地瞧她的神情,沒有找出半分的異樣。

是實實在在、不摻假的謝意。

謝青綰輕淡含笑道:“大長公主過謙了。”

還未寒暄完,顧宴容已牽著她不疾不徐地入了席。

燕太後適時道:“陛下尚在鴻台殿修習課業,午時自會前來。”

此番乃是皇室家宴,規矩倒不算重,謝青綰隨坐在顧宴容身側,歪著頭同他耳語道:“殿下,這供的是甚麽酒?”

醇厚濃鬱,似乎不是專供女眷的果酒,謝青綰不敢嚐。

她嗓音壓得很低,湊過來時還要攀附著他的手臂借力,才勉強能貼上他耳畔。

顧宴容眼睫斂了斂,不動聲色道:“嗯?”

像是沒聽清楚。

謝青綰隻好攀扶著他的手臂,湊近又低低重複了一遍。

一側眸,看到不遠處燕太後隱晦的笑意。

見她目光掃過,便順勢起了個話頭,問起她的身子。

謝青綰一一答了,提及溫養得宜,鮮少生病幾個字,又得到她肯定又欣慰的笑。

燕太後親切道:“說起來,阿綰幼時也算與哀家有過一麵之緣。”

謝青綰一愣。

她自幼生養於鎮國公府,連手帕交都不曾有一個,哪裏有機會見到燕太後這等皇親國戚。

見她迷茫,燕太後仍舊溫和含笑:“你不記得倒也尋常。”

她笑容中添了一絲哀婉:“哀家與先帝算得上表親,自幼在宮中長大。天啟年間,鎮國公夫人時常受姚太後懿旨,帶著你入宮相伴。”

“彼時你年歲極幼……”

還要講些甚麽,殿外已有尖細的聲音通傳道:“皇上駕到——”

話題被倏然打斷,謝青綰忙跟著眾人起身,向小皇帝行了禮。

這場家宴散得很早。

飯罷才敘過幾句,燕太後便隱隱有些精力不支,揉著眉心由身邊貼身伺候的芳喜扶著離了席。

謝青綰心下一點疑問便也不得不咽了回去。

祖父當年居功甚偉,曾在朝中炙熱一時,祖母身為鎮國公府主母,與宮裏有些走動往來的確再正常不過。

攝政王府前來接行的車馬早已候在長耀門外,謝青綰跟著顧宴容上了車輿,仍舊在兀自出神。

她生於天啟十三年,正是顧宴容被禁困幽庭的第一年。

縱使祖母與宮中往來再密,她年幼時大抵也是沒有時機見過他的。

何況謝青綰四歲之後鎮國公府便生了天翻地覆的變故,就此沒落。

她入宮是四歲之前的事,因故沒有分毫印象。

顧宴容撥弄著她鬢間珍珠,聲線低緩道:“在想甚麽?”

謝青綰才遲遲回過神來,眉眼間盛著一點落寞的光影:“殿下,太後娘娘說,我幼時常跟著祖母入宮呢。”

顧宴容指尖有幾不可察的停頓,不怎麽明朗地嗯了一聲。

謝青綰陷在依她的習慣專門鋪設的鬆軟坐榻裏,捧著軟枕仰起臉來:“我若早生幾年,彼時興許便能在宮裏見到殿下了。”

她看到攝政王漆黑地眉眼,複又憂鬱地將下頜貼在懷抱著的軟枕裏:“祖母常誇我幼時很乖,定能跟殿下玩到一處去的。”

未及抬眼,忽有烏色的濃雲沉沉壓下來。

懷中軟枕被他抽離,顧宴容鉗著腰線將人拎進懷裏來。

謝青綰驚了下,手腳並用攀附著他的手臂,蜷成很小的一團埋進他外袍間。

她聽到顧宴容很低的一聲輕笑,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慵懶與調笑:“好乖。”

他臂力驚人,將她掂來捧去,猶如隨手逗弄一隻貓兒一樣輕鬆,呼吸都未亂過一瞬。

謝青綰仰起臉來,鄭重辯解道:“我是說兒時……”

他凶悍的吻已然壓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