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舊事永不會重演◎

幽庭外朱砂繪製的黃符斑駁錯落, 紅線與銅錢交織成陣,借著輝輝月色甚至依約能看出當年所畫神符的舊痕。

宮牆極高,已陳舊而敗落。

原來真相比起市井間的傳聞,有過之而無不及。

顧宴容一手牽她, 一手推開紅漆剝落的高門, 像是親手揭開塵封的、凝著斑斑血痕的一柄刀。

門啟時深重的死寂與壓抑感令人透不過氣來, 內有翠植掩映,似乎是棄置許久了。

謝青綰怔怔立在原地, 牽製著他,默不作聲, 卻也無論如何再不肯往前一步。

察覺到她的抗拒, 顧宴容緩緩退回她身側, 高大而溫熱的胸膛貼上來, 給予無窮的熱意與遮蔽:“害怕?”

謝青綰埋著頭, 單薄的肩角幾不可察地戰栗著,張了張口, 卻說不出半個字來。

那隻軟軟攥著他的手漸有些發緊。

顧宴容麵色微凝,長指撫上她下頜正要迫使她抬起臉來, 卻猝不及防摸到了一點水痕。

指節一頓, 卸了力道。

謝青綰卻已溫順地抬起臉來, 眼底有兜不住的淚花接續滾落,撲簌撲簌地墜在地上,砸開張牙舞爪的水花。

她顧不上甚麽邊界感、甚麽私隱隔閡,眼淚掉得哭軟了嗓子:“你還要進去啊……”

顧宴容被她哭得微亂, 來不及擦她斷了線一樣飛掉的淚珠, 音色寂靜而無奈:“這麽傷心?”

謝青綰熱乎乎抓著他的手, 一開口便有止不住的難過和哭腔:“宮牆好高啊, 門也好高……”

幽晦的夜色裏,身前人緘默如一尊不通喜怒的石像,佇立原地低眸凝望她:“別哭。”

謝青綰攥他腰側的衣料,輕扯著慢吞吞地晃,懇求他:“殿下,我們回房安置罷。”

顧宴容目光極淡,仿佛旁人眼中煎熬如煉獄的十二年幽禁沒有在他身上刻下星點痕跡。

他內斂、理智而極端清醒與自控:“綰綰,我得回來看看。”

熟悉的掌心終於貼上來,拭去她眼尾將墜不墜的淚花,語氣中似有歎息:“先送綰綰回去?”

謝青綰無意識拿蹭了蹭他的手掌,有些出神地止住了眼淚,不大明白他為甚麽執意要走這一遭。

她緊巴巴攥著那隻手,又往衣袖裏藏一藏,捂得愈加熱乎:“我同殿下一起。”

自天啟二十五年昭帝崩逝,顧宴容踏出幽宮,這座陰森頹靡的宮殿便再未啟用過。

踏進去才發覺庭院仍舊整潔,像是灑掃的宮人從未斷絕過一樣。

幽夜間不知名的孤鳥啼鳴,伴著微末的夏蟲與時有時無的貓叫。

謝青綰默不作聲,隻是更緊地往他懷裏貼了貼,恨不能掛在他身上一樣。

推開又一道門,她被顧宴容半牽半抱著入了內室,吹燃火折,點起一支不知幾時剩下來的殘燭。

光火昏黃,照清了室內淒清簡陋的陳設。

謝青綰不忍環視,被他牽著在簡陋至極的方桌邊落了座。

顧宴容坐於她對側,攝人的五官披於幽夜之間,被燭火照出三分深寂與濃墨重彩的意味來。

他取了架上塵封的那壇酒,斟滿整樽,隔著生死與窗外千年一瞬的月光,遙祭了這一樽酒。

謝青綰煙眉凝蹙,端坐在幽庭中簡陋之至的桌椅上,看顧宴容不輕不重地擱下酒樽。

他仍舊不沾酒,目光落在那片水痕上,長指輕叩著酒樽不疾不徐地開口:“太平清明,盛世未衰,可告列宗。”

顯然不是對她說的。

謝青綰無端聯想起那場相親宴上,平帝威嚴卻溫和的笑意,連同他傾身過去與攝政王耳語的模樣。

每一處細節,都不像是皇帝對一位威脅皇權的野心家該有的態度。

相比之下,顧宴容同當年的平帝,倒更像是尋常的兄弟手足一樣。

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顧宴容又斟一樽酒,沉沉開口道:“明日便是先帝的誕辰。”

謝青綰不知這其中有何關聯,隻磨蹭著往他靠攏,十分難得地伸出了慣常蜷藏在袖中的手,用自己掌心那點微薄的暖意給他捂著手。

他指尖少見地涼,不知是風寒初愈的緣故。

顧宴容似乎沒有甚麽情緒,也不去動那樽斟滿的酒,隻開口道:“自我入這幽庭起,先帝便會在每一年生辰的頭天晚上前來探望。”

“他極受昭帝寵信,生辰宴盛大,宴前一晚正是皇宮極為忙碌的時候,守備鬆懈,可以輕易潛進來。”

幽宮無歲月,他便數著別人的生辰,在這座荒蕪寂靜、遍布誅邪符陣的幽庭裏度過了人生十二年。

謝青綰甚至想象得出他長身立在院中那棵老槐樹下,日複一日地揮劍,習武。

或用指尖沾著冷掉的茶,不厭其煩地臨摹、習字。

仿佛這十二年不再是世人口中模模糊糊一帶而過的字眼,是一朝朝一暮暮,是十二個春去秋來,數以千計的晝夜交替。

他在這個簡陋至極的牢籠裏與世隔絕,陰暗潮濕中的鼠蟻與密密麻麻貼滿符咒的、不可逾越的四麵高牆是他全部的陪伴。

黑暗裏延伸出無數條惡念混成的手,攀扯著要將他拉進深淵裏去。

平帝像是一個支點一樣,在固定的時間裏供給他書冊、刀劍、一切可以使他武裝自己、逐漸強大的資源。

少年時的顧宴容瘋魔一樣汲取一切可以使他變強的力量。

以皇皇室血親來算,他本該稱昭帝一聲父皇,稱這位英年早逝的平帝為二哥。

謝青綰覺得他像是蒙在漳霧裏,分辨不清更捉摸不透的一道孤影。

而現下,那片遮天蔽日的漳霧隨著他的講述逐漸散去一些,露出凡人骨血的本質來。

顧宴容十八歲走出幽庭,而今已是第五個年頭。

他腳踏權巔,再講起這些舊事,沒有分毫的痛楚與慘淡流露,平淡得仿佛是別人的故事一樣。

謝青綰不知該如何開口安慰,卻更沒來由地覺得,他似乎並不需要安慰。

她安靜坐於對側,聽他講完這個故事。

“他少時被定為儲君,在這皇權傾軋的泥潭裏難以抽身,走的每一步都需細細斟酌。我憑手信聯絡母親背後的戚家,助他登臨極位。”

謝青綰隱隱知道,以這位殺神的城府與手腕,既有這樣的時機,他所做的便絕不止襄助平帝這麽簡單。

顧宴容卻不欲多言,隻說:“平帝即位不足一年,忽然惡疾纏身,順勢放權,下了攝政監國的旨意。”

昭帝子嗣凋零,多重病不起甚至年少早夭,平帝顧景同已是其中難得的體魄康健、天資卓絕之人。

熟料平安順遂二十餘年,哪怕登臨極位後,卻依然逃不過宿命一般的英年早逝。

“平帝崩時,隻說要我扶持幼帝,守望江山。”

顧宴容乃是當年昭帝嫡後所出,是這個王朝最毋庸置疑的繼承者。

及至戚皇後病逝,顧景同的母親殷貴妃才被抬為繼後,也賦予了少年的顧景同承繼大統的資格。

平帝卻至死都不曾疑心過,這麽一個毋庸置疑的繼承者,會否在他身後圖謀皇位。

他篤定至此,想來年號永鎮,要鎮的也不是攝政王這個“邪祟”。

謝青綰才要開口,忽然沒來由地輕咳了幾聲,才後知後覺地品出一點冷意來。

她近來溫養極見成效,近乎要忘記這麽這麽一把孱弱病骨。

顧宴容微低下頭,無聲替她攏緊鬥篷,撫背順咳。

謝青綰起身很是自然地往他外袍裏鑽。

顧宴容撫著她後背的手一頓,反應近乎淡漠,卻縱著她任意汲取自己身上的熱意。

少女鬆散挽起的烏發垂落下來,有些毛茸茸的腦袋很是肆意地往他頸窩裏曾。

顧宴容捕捉她單薄卻溫度不減的呼吸。

世上唯一一個被他默許靠近的人熱烘烘地貼上來,嗓音在清冷銀輝裏帶著暖和亮:“扶持幼帝,守望江山,殿下做得再好不過了。”

像是哄騙稚童一樣。

謝青綰低低壓下一個嗬欠,抵在顧宴容懷裏,卻不說回房,反而掛在他身上黏乎乎問他:“皓月輝輝,殿下可願同賞?”

眼睛圓而漂亮,映著昏燈與玄袍冷麵的他。

顧宴容倦倦擰起眉,玄冰鑄起的外殼一寸寸龜裂,剝落,他低頭靠進少女纖弱卻溫定的懷裏。

他甘願她像哄騙稚童一樣哄他。

幽庭環立的高牆在將星空切割為四四方方的一塊,十二年前的少年在這四方的天空之下困頓潦倒。

十二年後,他們踏著幽庭暗落的飛甍,在重簷上看萬丈月輝,看無垠無際的天穹。

謝青綰縮在他寬大的外袍裏,不知不覺間熟睡過去。

月輝下少女的睡顏清晰而寧謐,顧宴容仍舊沉寂,低眸出神許久。

他的故事避開了幽庭汨汨成河的鮮血,避開了連夜運往亂葬崗的每一裹草席,連同他眼裏血紅色的月亮,手中滴血的刀。

他有所保留,避開了那段充斥著失控與屠戮的時光。

顧宴容抱著沉睡的、毫不設防的謝青綰,沿著來時的路緩緩回到臨山殿裏。

他在踏出幽庭的那一刻,已經碾死了一切妄圖掌控他、操縱他的人,無論鷹犬還是螻蟻。

他清醒,自持,保有對自身絕對的主宰與掌控力,那段舊事永不會重演。

她不需要知道。

謝青綰埋在他懷裏呼吸平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