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禁困十年有餘的幽庭◎

他身上的溫度燙得謝青綰一驚, 原先微薄的一點困意登時散去大半。

她被顧宴容從身後環抱著,一時騰不出手來去探他的額溫,無措問道:“殿下?”

春衫單薄,謝青綰能清晰感知背後那具身軀密實的肌理與期間伏藏的熱。

她一時不知這位攝政王燒到了何種程度, 有些僵硬地被他倚靠著, 磕磕絆絆問道:“殿下怎麽起了?”

窗外時有清風, 將他午睡初起時積攢的一身燥熱攪散許多。

顧宴容嗓音很輕,聽不出是虛弱還是寡淡:“口渴。”

謝青綰聞言遙遙掃一眼不遠處煨著薑湯的矮爐, 炭火上精巧的紅泥小爐裏咕嘟咕嘟冒著熱氣,暖而辛辣的味道彌散開來。

她仰頭與顧宴容對視, 黑眸清亮:“再等半刻鍾就好。”

身後密密實實遮擋著她的身軀緩緩退開一點, 顧宴容同她比肩挨在一處, 陷進鬆軟的坐榻裏。

午後有些起風, 他鬆散披著外袍, 容色間顯出一點輕微的蒼白與冷倦來。

唯獨目光始終沉寂而專注:“一個人躲起來煮薑湯?”

謝青綰才後知後覺生出一點被抓包的郝然,細聲爭辯道:“薑湯祛寒, 發了汗才好得快些。”

她從前見慣了攝政王冷淡拒世的模樣,對他一身的震懾力與疏離的邊界感很有幾分敬畏。

謝青綰無意識絞纏著他拂落在她手邊的衣袍一角, 嗓音發軟:“薑湯是我親手做的, 未敢假手於旁人……”

顧宴容低緩的聲線已落下來:“綰綰親手做的?”

謝青綰點頭輕嗯, 佐證似的把那隻蔥白纖皙的手湊上去,一把小嗓子裏有些憂鬱地控訴道:“還留著一點怎麽也洗不去的薑味呢。”

顧宴容眼睫垂下,目光從她豐瑩的唇瓣間挪開,落在她遞上來的纖指上。

他麵色未改, 隻淡淡斂著眼睫俯身湊過去一些, 鼻息灼熱, 如跳躍的焰苗一樣灑進她指縫裏。

他在細致聞嗅她的手指。

目光凝靜, 神情專注。

有如正專心批閱某種至關重要的文書一樣,沒有片刻的遊離與分神。

謝青綰沒來由地想到,他無數次埋在她頸窩裏舔嗅她的肌膚,也是這樣全神貫注、無暇分心的模樣麽。

爐上薑湯漸漸熬煮綿密,晶瑩黏熱的湯汁燒滾起來,咕嘟咕嘟冒著泡。

滿殿暖香。

午後分明有些起風,謝青綰卻渾身悄然漫上熱氣來。

才要撤回那隻被他細嗅的手,顧宴容卻忽然俯身貼上去,銜住她無名指細嫩的指尖,不輕不重地舔.吮了一口。

謝青綰驟驚間低呼一聲,忙亂地收回手,在他開口之前從坐榻上起身,碎步有些急切地朝煨著薑湯的矮爐而去。

將那隻被他嚐過的手藏進袖子裏,磕磕絆絆道:“薑,薑湯好了。”

春衫單薄,行動間依約勾勒出她纖弱窈窕的身形。

側身時一閃而過的豐雪起伏,纖窄不足握的一截腰身,連同能軟溢出他指縫、形狀漂亮的……

顧宴容略打了一個手勢,侍奉的宮人們齊齊福身退了出去。

謝青綰拈著木勺,因這莫名其妙的舉動而有些茫然,一側眸,看到坐榻上靜靜等著她盛湯的攝政王。

後者近乎稱得上溫馴地坐在那張矮榻上,報以鎮定而坦**的回視——仿佛他並沒甚麽歪心思一樣。

薑湯尚且燙得很,謝青綰拿木勺細細攪動,翻起濃鬱的霧氣與辛香。

她沒來由地聯想到,古有椒房獨寵的美談。

椒蘭辛辣性暖,混塗於牆可驅寒除濕,亦更有多子之意,加之世所珍稀,昔漢帝便曾築椒房以示盛寵。

謝青綰嗅著黏熱的薑湯,私以為也很有幾分辛暖椒房的意思。

隻是這位被“藏嬌”的攝政王目光實在不很和諧。

謝青綰埋下頭去,避開他幽深的瞳仁,五官隱沒在嫋嫋霧氣裏。

她有些笨拙地盛了碗薑湯,拿托盤端至矮幾上,眼睛裏有隱隱期待:“殿下嚐嚐?”

薑湯中雜著清苦的藥香。

謝青綰很是有模有樣地解釋道:“這是蘇大夫專門寫的方子,我已喝了許多年,才巧今日帶的藥裏有這幾味,便索性配了進去。”

顧宴容風輕雲淡地嚐了一勺。

她自幼便吃藥,秋冬裏喝過的薑湯數不勝數,也算得上是個名副其實的藥罐子。

然蘇大夫所配的這碗,半勺入口便能把她苦得直掉眼淚,是紮紮實實的難以下咽。

謝青綰守在一側,眼睛裏閃著碎光問他:“殿下覺得如何?”

顧宴容拈勺的手頓了頓,很是自然地擱下瓷勺,揉了揉她的發頂。

星點不覺得苦。

謝青綰同他一道坐在矮榻裏,看他麵不改色地飲盡整碗薑湯,由衷生出些欽佩與慨歎來。

春午時分正是燥熱,她看到顧宴容額間覆上薄汗,熱意裹挾著熟悉的氣息緩緩滲出來。

謝青綰接過飲盡的瓷碗,才要勸他回床再躺一躺,忽然覺出一雙灼人的手攀上她腰肢來,熱融融的呼吸聲隨即在她發頂漸漸發沉。

顧宴容一語不發地壓迫而下。

無緣無故,他早早遣退了一眾侍奉的宮人,還能是要做甚麽。

謝青綰忙亂地往坐榻深處退,在最後爭取到的一點時機裏小聲勸道:“殿下回床歇一歇……”

莫要總想著來嚐一嚐她。

焊在腰間的手似乎收緊了些,對她濡誠的懇求置若罔聞,隻慢條斯理地將人捉了回來。

顧宴容略微俯首與她四目相對,緩緩念道:“綰綰。”

他提醒她:“晨吻。”

目光潮濕,薄唇清潤,漆黑的瞳仁裏蔓延出病態之感來,像是脆弱任她采擷一樣。

謝青綰腰肢掙了掙,焊在她腰上的鐵臂紋絲不動,顧宴容連呼吸都沒有星點的波動。

謝青綰被他灼熱氣息烘出一點微薄的淚花來,她幽幽想道,哪有病人有這麽大的力氣。

顧宴容胸膛堅實如一堵不可撼動的高牆,一寸寸朝她逼近過來。

謝青綰雙手抵著顧宴容逐漸逼近的胸膛,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憐模樣:“殿下……那道薑湯,很苦的。”

她眼下沒災沒病的,才不要再嚐這個味道。

忽有微涼的觸感擠進她唇齒間。

顧宴容眸色沉黑,隨手拈來幾案上供著的櫻桃,揉著她唇瓣喂進去。

謝青綰下意識啟唇咬住,仰頭尚有些迷茫地望向他。

她有一雙籠煙斂霧的水眸,盛著理所當然的幹淨與懵懂一眼望得見底,噙著櫻桃,唇瓣微啟露出久藏的軟津。

謝青綰唇色極淺,含櫻時才更映襯出一點淺薄的粉色,唇肉豐瑩,勾他咬過嚐過,卻不忍留痕。

爐上未盛盡的薑湯咕嚕聲漸小下去,悶啞沸騰著,在炭火熾熱的煎烤中漸漸熬幹了汁水。

誰也沒有去管。

顧宴容卷去她唇角最後一點濺溢的汁痕,埋頭問她:“甜麽?”

晚膳仍舊是宮人戰戰兢兢傳至臨山殿用。

燕太後親自下懿旨召她與攝政王入宮,既不曾在午間進行接見,卻竟也連晚宴都未擺,難道隻是留她與攝政王在宮中住一宿麽?

謝青綰晚膳用得極少,盥洗過便早早安置下,半夢半醒間似乎是攝政王撩開床幔,替她掖了掖被角。

她睡得沉,意識混沌間黏黏糊糊問道:“殿下批完文折了?

顧宴容含糊嗯一聲,語氣不明:“睡。”

按在被角的手掌撤開,身側卻並沒有他睡進來的跡象。

床帳再度遮蓋下來的瞬間,謝青綰從衾被裏探出一隻手來,鬆鬆捏住他半寸衣擺:“殿下,去哪啊……”

模樣黏人。

顧宴容低眸凝視那隻纖巧的手,沉沉沒有作聲。

謝青綰似乎恢複一點思維,繼續軟著嗓子問他:“有危險麽?”

像是知道了他要出門一樣。

捏著他衣擺的手被緩緩摘下來,重新藏回衾被底下。

顧宴容聲色輕淡地否認,隨即又將那個字眼重複一遍:“睡。”

謝青綰終於察覺出不對來,努力掙開昏倦的睡意,起身時又不慎壓到長發。

她痛得輕嘶一聲,顧宴容才邁出的腳步驟然一頓。

四下燭火昏晦。

謝青綰才醒時有些看不大清屋內的陳設,何況又住在這樣一座與她而言全新的寢殿。

她笨拙地爬下床,赤腳沾地攥住了顧宴容玄色的衣襟。

軟嫩溫涼的手第一時間去探他的頸溫——燒竟已退了下去。

顧宴容垂眸縱容她一通**,情緒內斂如古舊的深井:“綰綰,聽話。”

仿佛一切沒甚麽異常。

謝青綰雙手捧上他下頜,努力踮起腳來貼他更近一些,仰頭探究地瞧他寂寂眉眼。

她蹙起眉,嗓音跟著低落一些:“殿下……怎麽了。”

從入臨山殿,這位冷淡慣了的攝政王似乎更沉寂三分。

謝青綰白日裏被他抵在坐榻上從唇瓣吮到舌尖,溫和到近乎繾.綣,她隻以為是生病所致。

而今看來,似乎情緒更不大對——雖然她從始至終沒怎麽看明白他究竟有個甚麽情緒。

顧宴容終於攬上她後腰,像是帶著一些無奈問道:“不困了?”

謝青綰連連搖頭。

她係著鬥篷,鬆鬆挽起披散的長發,被顧宴容牽著走出了臨山殿。

謝青綰隱隱記得宮中入夜之後當有宵禁的規矩,顧宴容卻牽著她如入無人之境。

巡行的侍衛見這位權壓幼帝的攝政王深夜漫步宮中,竟也全不意外,隻抱拳見過禮,並未阻攔。

宮道越走越深,這位攝政王素來惜字如金,真就半個字都沒有。

死寂中更顯幽森,謝青綰緊巴巴地往他身側貼:“殿下。”

最後一絲昏光被宮牆掩沒,沒有隨侍掌燈,便借著清冷的月輝繼續往深處去。

他沒有應聲。

這裏實在有些昏暗,謝青綰漸漸看不清前路,滿腔怯意地刮了刮他掌心,又黏人而不自知地喚他:“殿下?”

孤門推開,這片荒蕪的幽宮裏有夏蟲鳴聲漸起。

謝青綰在驚疑中升起緩緩升起一點不可置信的猜測。

無窮夜幕裏他的聲線清冷到近乎於寡淡,像是立於第三視角,全無半點波瀾地陳述道:“這是幽庭。”

他被禁困十年有餘的幽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