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望向他◎

燈影幽寂。

今日照例是她藥浴的日子。

謝青綰身子養得逐漸緩和一些, 不再是從前兩步便喘、浴房中蒸久了熱氣便要暈厥的模樣。

素蕊仍舊十二萬分小心地伺候著,浴房中門窗緊闔,又拿細膩的絨條將窗縫填得密密實實,不教一絲風透進來。

重重屏風之間, 謝青綰坐在軟凳上乖覺地張開手, 由她解著腰間的衫帶。

最外層輕紗落下, 棉綢質地的裙衫剝離時微覺冷意。

素蕊跪在一側,抬手接著來解她素色的小衣。

原是伺候慣了的, 謝青綰卻忽然如夢初醒一般止住了她的手。

素蕊被她攔得一愣,貼近一些試探問道:“王妃?是還覺著口渴麽?”

她浴前總要用許多清淡的蜜水, 一來是藥浴時常會幹渴, 二來更因著泡久了容易頭暈心悸, 蜜水雖淡, 卻也能略作補給。

謝青綰咬著下唇很輕地搖一搖頭, 並未說明緣由,隻道:“阿蕊, 你先回避。”

怕她憂心,忙又補充道:“待我自己入浴池, 你再進來伺候。”

素蕊雖不解, 卻也隻好福身退出重重擺著的鑲玉雲母千燈浮雕屏風。

燈影柔和, 浴池中熱氣騰騰的蘭湯因煎有藥材的緣故,在初初近夏的時節裏透出一點綠來。

水上芍藥搖曳輕浮,被昏燈一照,透出粼粼的波光來。

四下無人。

謝青綰這才慢吞吞地解開棉綢質地的衣帶。

她貼身的衣物一貫柔軟, 但也很是易皺, 午間被推上去的堆痕仍舊清晰可辨。

午間她好聲好氣地求了許多遍, 才哄得攝政王替她擦掉未幹的章痕。

隻是那盒印泥似乎並非朱砂所製, 而是采奇花異植、取天然色漿所製,格外染色。

腹上顧宴容之類地字眼雖然淡褪一些,卻仍舊清晰可辨。

少女纖嫩的指尖觸碰到那個銀鉤鐵畫的顧字,像是灼燙般倏然收回手。

她睡得早,擦著頭發時便已經在不住地打著瞌睡。

素蕊在一旁看到又憂又笑,擦發時更小心一些,防著她一時不備磕到桌角上去。

謝青綰被她按得舒坦,渾然不知屋裏伺候的一眾丫鬟婆子無聲退下。

素蕊擦去她發間最後一點水,跟著福身退出去。

謝青綰支著腦袋直犯困,抬手不知是要飲茶,還是要素蕊扶她去安置。

顧宴容握住那隻手,放緩了音色問她:“綰綰想要甚麽?”

謝青綰登時困意消散,有些訝然地抬起頭來。

他一貫要在書房閱完今日全部的文折,連同給小皇帝布置課業。

簡單一些的便由小皇帝自行決斷,倘若牽涉民生大事,則親自批複,再呈給小皇帝以供觀摩。

當朝這位陛下將將十歲,自己倒隱隱有幾分端肅厚重的樣子,至少大眼瞧起來很有幾分承繼大統的意思,不負他“谘四嶽,有能奮庸熙帝之載”的年號。

顧宴容因故安置得晚些,常是謝青綰沉沉睡下,模糊間感知到有溫熱的身軀貼上來。

她唔一聲,便會聽到那低沉悅耳的嗓音說:“睡。”

今日倒是很早。

他掌心熱乎得謝青綰微眯起了眼:“殿下今日這麽這麽早。”

回眸才發覺他已換了寢衣,大約是已經盥洗過,細嗅時有淡而清冽的香,不知是怎樣的蘭湯。

顧宴容在她身側坐下,很自然地揉上她雲鬢

謝青綰本就更纖弱一些,烏泱泱滿頭的烏發披落在肩角,胸前,更襯出一張幽靜脆弱的臉來。

他很自然地嗯一聲,愛不釋手地把玩著長發掩蓋下她微冷的耳垂。

大約是今日閑散一些,不用出去抄沒那些個貪官汙吏暗度陳倉積蓄而來的金銀窟。

很難得有這樣的閑暇。

顧宴容卸去華服錦袍,連同象征權勢的玉冠與那柄常年沾血的劍,便也並然剝下了那身冷冽攝人的殺伐氣魄。

謝青綰不住地瞄向那張冷白無暇的臉——冠袍卸去,與平日裏提劍而立、生殺決斷以及淡淡冷笑的模樣都不同。

他身上玄黑色寢衣衣料柔緩,連同昏黃的燭光一起,生生將這位殺神然染上溫和的暖色。

謝青綰恍惚生出一種“這個男人很好親近”的錯覺來。

她卻不管這麽多,遵從本心去觸碰這張因才出浴而微有潮汽的臉。

顧宴容低眸追隨她探過來的手,卻沒有阻止或是躲閃,縱容那雙細嫩微涼的手沒有章法地觸碰。

再抬眼時目光深邃,沒頭沒尾地問她:“不想喝水了?”

才很淺地搖了下頭,忽然被他一手撈過來坐進懷裏,微微矮身。

謝青綰更真切地嗅到他懷中淨而冷冽的氣息。

謝她於是很不客氣地埋在他頸間深吸一口,將手臂搭上男人肩頸。

她同他講起今日的見聞。

“殿下,今日街上好多的人,還偶然遇到了一位手藝精湛的極擅機關之術的木匠。”

她拿那隻秀氣粉白的手比了比:“這樣大小的一枚機關鳶,卻竟然精妙絕倫,做得栩栩如生,每一枚翅羽似乎都可以活動。”

“聽那位匠人講述,似乎果真可以低飛一陣。”

她興致很高,仰在他懷中中目光星閃:“不止木鳶,那攤位裏木具無不巧妙,巴掌大的水車竟當真可以汲水,木輿車輪滑暢,輕推便可以駛出很遠。”

“還有……”

燭火矮下去一寸,屋裏光線更昏,看不清他低眸時的神情。

謝青綰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樣似乎有些磨人。

她又無意識地咬了咬下唇豐瑩淺淡的一點唇肉。

顧宴容卻在她噤聲的同一時間望過來,貼近時能看到他清峻眉眼和那雙無數次吻過她每一寸的薄唇。

他氣質冷雋,目光專注:“還有什麽,綰綰?”

謝青綰正像做錯事的小孩子一樣,抿著唇瓣規規矩矩地坐在他懷裏,卻意外聽到了他這樣的問詢。

這位日理萬機、翻手雲覆手雨的攝政王在安靜聽她講這些算得上瑣碎無聊的閑事。

謝青綰抬眼望他,嗓音不由自主地弱下去:“殿下。”

顧宴容在她眼中不再如一尊寂靜又遙遠的神像,謝青綰聽到他極沉的心跳,和不摻溫柔也不摻冰冷的應答。

“嗯。”

她忽然覺得鼓起一點勇氣。

謝青綰被他結結實實抱在懷裏,又抬手觸碰他壓低的眉眼,觸碰他峻挺的鼻骨。

她緩慢卻清晰地說:“還有一個尋常的、沒有任何精巧機關的雕件。”

謝青綰慢慢紅了耳根,堅定地補充說:“可我卻隻買了這一個。”

顧宴容揉著她腰側的動作頓住,落下的目光微有變動:“嗯。”

淡而簡短的一個字。

謝青綰卻仿佛又受到一點鼓舞:“是一個人形,玉冠,長袍。”

她沒有看到顧宴容眼神沉下去,自顧自說道:“很奇怪,分明是闌陽城中算不得少見的裝束,可我看到的第一眼,總莫名覺得很像殿下。”

謝青綰捧著他的臉,沒有多餘的手再來比劃,便仰起一點下巴:“身姿挺拔,像殿下一樣。”

顧宴容卻敏銳地問她:“綰綰買它回來,隻是因為玉冠與長袍麽?”

嫩生生捧著他側臉的纖手似乎顫了顫,沾著霧氣的長長眼睫垂下去,秀氣又招人。

下一瞬便被捏著下頜迫使著抬起臉來。

顧宴容似乎一貫不喜歡她的目光挪向別處,哪怕是羞怯垂眸也不許。

四目相接,他看到少女藥浴過後薄紅才退的臉。

聽到她說:“還有一隻貓。”

謝青綰化用了素蕊給她的描述,濕漉漉地抬著一雙眼:“手腳並用地掛在殿下,”

她立時改口:“掛在那木雕的手臂上。”

他們相處日久,細節與記憶隻多不少,謝青綰一麵慶幸於這樣微末不起眼的一個節點很大可能並不會被他記住,一麵又在輾轉忐忑中有一點隱秘的期待。

她聽到顧宴容有些危險地問:“不是記不得了麽。”

謝青綰被這樣幽微的語氣激起一身戰栗,羞窘又焦急地解釋:“我,我問了阿蕊。”

她感受到細細麻麻的吻落在耳垂,氣流與男人低緩的嗓音一同灌進耳道。

顧宴容在她耳邊說:“綰綰也可以來問我。”

他不止會直白露.骨地答,還會當著她的麵將所有細節複刻一遍。

謝青綰已有切身體會。

她溫順地仰起脖頸被他親吻耳垂與頸側,攥著他一點衣料問:“殿下要看看麽?”

進來送東西的素蕊眼觀鼻鼻觀心,將那木匣擱下,埋頭退出去。

謝青綰從他懷裏掙脫出來,披著長發立在桌邊,將匣子打開。

入目先是包裹的手帕。

顧宴容身量很高,貼近時幾乎隔斷了背後全部的光源。

她聽到發頂上很輕的一聲:“一隻木雕,綰綰很是寶貝。”

他認出來,那是她貼身帶著的絹帕了。

謝青綰小心揭開手帕,取出那隻被嗬護得完好無損的木雕,又拿絹帕溫柔擦拭過一遍。

她愛不釋手,纖嫩的手指從木雕的眉眼起觸碰過肩背、腰身,又仔細摩挲雕刻得極為細致的腰帶。

拿給他看時眼睛裏都閃著碎星一樣的光:“是不是,和殿下很像?”

原本觸碰著他側臉的手,此刻握在那隻死物腰上,反反複複地把玩。

顧宴容目光凝在她手上,意味不怎麽明了地微微頷首。

謝青綰朝他羞怯又爛漫地一笑,便低下頭去戳.弄那木雕的眉眼。

身後有手臂環繞過來,很低地說了句甚麽。

謝青綰正顧著將那隻木雕的狸奴放在小人肩上去,不怎麽聽得清楚,下意識應了一聲。

顧宴容似乎格外偏愛她的耳朵,啄吻著道:“很晚了,綰綰。”

少女的目光卻像是被那件死物黏住了一樣,不願分出毫厘。

她沒有望向他,珍惜地擦了擦木雕肩角的一星灰塵,甚至沒有喚他殿下,隻嘟囔說:“再玩一會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