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卻猶覺不滿◎

到底也未能看成。

殿外有宮人通傳道:“殿下, 陛下口諭,請您到鴻台殿議事。”

謝青綰被這一聲突如其來的通稟驚得回過神來,恍惚意識到自己方才說了甚麽,眼底水波閃了閃, 耳尖悄悄紅透了。

她不自然地催促道:“殿下快些去罷, 莫要讓陛下等……。”

顧宴容不容她說完這一句, 便斂著眼睫輕輕淡淡嗯了一聲。

沒甚麽情緒。

推他的手頓住,謝青綰一時噤聲, 慢吞吞咂摸著這一個“嗯”字。

她很有些吃力地分析了半晌,握著他衣角仰頭來, 一慌便失了章法:“沒有驅趕殿下的意思……”

顧宴容將她無措的模樣盡收眼底, 垂著眼睫任由那雙沁著溫熱與暗香的手將他下頜捧住。

謝青綰全沒有留意到他微微俯身的動作, 正捧著他神情淡斂的臉, 細聲細氣地認真哄道:“殿下。”

那張顏色極淺卻珠肉豐瑩的唇瓣無限貼近, 在他麵前呈現出淺淡的粉。

又因唇色淺淡的緣故,透出葡萄玉珠一般通透的光澤來。

顧宴容緩緩傾身, 在她全無察覺的目光裏忽然湊近咬了一口。

純.情又惡劣。

四月中旬乃是燕太後生辰,為崇揚孝道、彰顯新帝仁順, 這場壽宴勢必要大辦。

今日不過初四, 闔宮上下已在緊張有序地置備著了。

皇帝年幼, 中宮懸空,後宮一應事務盡皆由燕太後曆曆親為。

小皇帝寫了一篇祝壽之詞辭賦,預備在壽宴之際獻給燕太後,便先請這位批閱他功課最是鋒利無情的皇叔過目, 以求指點一二。

他在差人請了三回, 才終於在鴻台殿中等到皇叔來。

牽著皇嬸, 又將就著她的步子走得格外緩慢。

小皇帝走下金殿, 很自然地迎上去認了人:“皇叔,皇嬸。”

這位皇嬸性情溫和圓鈍,一眼瞧上去是很好相與的模樣。

那日見她四兩撥千斤,三言兩語便安撫了他那惴惴不安的伴讀,私心裏待她更多幾分好感。

謝青綰還了禮,卻不知因何始自埋著頭。

小皇帝不明所以,帶著幾分關切問道:“皇嬸可是身子不適?”

這位皇嬸聞言卻僵了下,約摸是顧及規矩禮法,正對他道:“勞陛下掛念了,一切都好。”

小皇帝同她離得稍遠,一時倒瞧不出甚麽異樣來。

再要探究時忽見一抹頎長的身影不疾不徐地逼近半步,在他愣神的瞬間將他的視線擋得結結實實。

顧宴容眉眼壓低:“陛下。”

小皇帝這才回過神來,忙將那紙寫好的辭賦捧給他瞧。

謝青綰便也跟著湊近一些,瞧清紙上稚氣卻隱有形骨的字跡。

很得幾分這位殺神的真傳。

她被顧宴容牽著在書案一側落座,貼在他身側看他將其中謬誤與對仗平仄上的不同之處一一修過來。

謝青綰從不知他原來還通這些,仔細琢磨著他改動之處的遣詞用藻,忽然發覺頁心似乎有多出來的一點墨痕。

非是筆誤,亦不像斬卷,反倒猶如從上一張紙上泅出來的墨痕一般。

她定睛再要仔細瞧瞧,不然被一隻手暗中扶住了腰。

顧宴容側首過來,用唯有兩人聽得到的音量不疾不徐道:“乖一些。”

謝青綰這才發覺自己已湊到了他頸窩裏,再稍一側首,唇瓣便可輕易擦到他嘴角。

近得過分。

小皇帝尚在金殿上埋頭披著文折,大約是有些不安地在等他的批改。

謝青綰想退開一點距離,卻被他按著腰肢動彈不得。

她便索性安分待在顧宴容身側,扯一扯她華美的錦袍廣袖,很有些好奇地小聲嘀咕:“殿下,這是甚麽?”

熱氣吹得他眼神都微動。

顧宴容順著那隻粉白瑩潤的食指所指,瞧見了那寸漸有些淡的墨痕。

小皇帝從堆積的奏折中抬起頭來,似乎並未放在心上:“大約是哪回習字時不慎汙染了紙張罷。”

謝青綰卻緩緩蹙起了眉。

果然,旋即便響起顧宴容輕淡卻篤定的嗓音:“倘若是直接沾染,該比這道墨痕清晰濃鬱許多。”

他定論道:“這是間接泅染才有的痕跡。”

小皇帝聽出一身冷汗來。

南楚極尚禮佛,禦前所供的紙箋乃是價比黃金的金粟山藏經紙,紙質溫厚細膩,絕沒有泅墨的可能。

鴻台殿乃是他溫書閱政的地方,鎏金的長階人臣沾染半步便是死罪。

何況皇宮守衛森嚴,哪個能有這樣的本事潛入鴻台殿,還閑情逸致地在他的皇座上寫字。

倘若依如此推算,隻怕是皇宮的守衛已出了非常嚴重的破綻與漏洞。

小皇帝卻逐漸白了臉,幾回張口才斷續吐出一句完整的話:“又是祂……”

謝青綰聯想起那神鬼之說。

“祂蒙蔽朕、操控朕,像是和朕共生於這具肉.身當中,不知何時便會冒出頭來,搶奪朕的意識……”

小皇帝神情灰敗:“這回隻是祂露了馬腳而已。”

禦前所供的金粟山藏經紙每張皆有編續與留案,倘若少了一張,輕易便會為人所察覺。

隻是一點墨痕而已,鴻台殿每日文折數量眾多,不慎染髒了藏經紙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留在案上,反倒成了最好的遮掩。

謝青綰隔著輝煌金殿,望見這位年紀十歲的小皇帝心神惶惶,掙紮而不得解脫。

她卻平白無端地聯想起,少年時的顧宴容又何嚐不是如此。

妖邪纏身,命裏帶煞。

卜官輕描淡寫的短短幾字,便是他在那座宮牆極深的幽庭裏十二年困頓與煎熬的開始。

她書讀得雜,素來喜歡民間誌異與傳奇故事,卻從不信有神鬼一說。

謝青綰朝上首遙望一眼,忽然出聲道:“陛下相信這世上當真有鬼神之流麽?”

小皇帝被她問得愣神。

這樣的事太過荒謬怪誕,非常理所能圓說,是故他才堅信其與鬼神必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連急召攝政王入宮,小皇帝見他第一眼也開口便是:“鬼神困朕久矣,皇叔,幫幫我……”

他甚至忘了自稱為朕,隻是下意識去尋求強大的庇護。

至於除卻鬼神之外的其他了可能性,沒有人同他提過,他亦沒有慮及。

小皇帝搖一搖頭:“朕……朕不知道。”

謝青綰吹了吹藏經紙上將幹未幹的墨痕,似乎隻是閑閑敘話一般,仰頭問身側之人:“殿下呢?”

顧宴容掀起一點眼睫,不鹹不淡道:“不信。”

小皇帝一時晃神。

他生養在這繁華靡麗的王城,自幼便知道宮中有位朱砂黃紙銅錢紅線盡皆鎮壓不住的煞神。

自幼便被教導要遠離那座符陣環繞的廢棄深宮。

皇叔因神鬼之說被“封印”幽庭足足十二載,卻原來至此都不曾信過這些麽。

父皇殯天那一晚,曾牽著他的手最後一次囑咐道:“朕走後,攝政王便是朝中唯一一個可以全盤托付之人。”

幼年登基的帝王將他最後一句話牢牢記在心裏。

皇叔不信鬼神,他便也不信。

小皇帝才堅定一瞬,複又隱隱覺得為難:“可不是鬼神,這樣荒誕無稽的事情又該作何解釋?”

謝青綰便同他細細數來:“那張泅墨的普通宣紙上究竟寫了甚麽,魏德忠自陛下登基以來便是您身邊貼身伺候的一把手,為何卻對這樣的事一無所知。”

這樣一樁乍一看似乎同鬼神隻說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怪事,兜兜轉轉竟轉回到他最為熟悉的領域來。

朝堂,權爭,謀術,他終其一生都永不可擺脫的事。

小皇帝前所未有地鎮定下來。

燕太後設下家宴,嘉祥宮的內侍前來傳話時,謝青綰正拈著銀匙,將那碗蒸得細嫩的酥酪道道深痕來。

她仍舊不大喜歡百合蜜煉的口味,存著小心思將淋了蜜煉的部分盡皆喂給攝政王。

又支著腦袋問他:“殿下可有頭緒了麽?”

顧宴容闔上最後一本批罷的文折,握住她執銀匙的手攏進掌心裏,答非所問:“綰綰好會哄人。”

謝青綰拈著銀匙的手指一頓,匙上小塊雪白的酥酪滾落,跌落碗中時還簌簌彈了兩下。

她後知後覺,意識到他話中所指約摸是今日同小皇帝的一番長談。

一時心軟,見這樣的話起效便多寬慰了小皇帝幾句。

算起來倒確乎超出了所謂“情麵”的範疇。

顧宴容漫漫把玩著那皓雪似的一截細腕,他似乎格外偏愛她尺骨上那點骨感分明的凸.起,指腹輕柔。

謝青綰仰頭望他:“見陛下為神鬼之事困頓煎熬,便總會克製不住地聯想到一個人……”

抬手撫上那張臉,指尖細嫩,很輕地從他眉間滑過。

她卻停住了話頭,下意識不想在這位如今刀槍不入的攝政王麵前提及這樁過往。

顧宴容捉住她撫在側臉的手,全無忌諱:“分明是憐惜我,為甚麽要看向旁人呢,綰綰。”

他咬了咬謝青綰微蜷的指尖:“我不是就在綰綰身邊麽。”

帶著蜜煉餘甜的吻落下來。

謝青綰下意識闔上眼睛,攥著他衣襟仰起頭來。

乖順,依賴,全無保留。

他卻猶覺不滿。

觸碰,深吻逐漸填不滿深壑,他渴求她的目光,渴求她哪怕一星半點的回應。

渴求她的駐足連同施予的愛。

看著他罷,不要有分移的目光。

顧宴容掐著她下巴挪開一點距離:“綰綰,睜眼。”

音色稍暗,瞳仁漆黑卻隱有亮光:“換綰綰來吻我,好麽。”

謝青綰目光在他覆著通透水光的那張薄唇上。

鬼使神差地,她努力直起身,近乎是毫無保留地張開雙臂環繞他挺拔的肩背。

軟嫩的唇肉印上去,青澀卻認真地同他貼了貼。

作者有話說:

先補昨天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