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了,綰綰◎

這一跤摔得極重, 謝青綰慌亂至極膝蓋又生疼,卻仍舊竭力想要站起來。

身後的腳步聲不疾不徐,逼近時還雜著尚未平緩的呼吸聲,刻意壓低的微喘令整座玉雕石砌的蘭湯池都煙霧靡靡起來。

顧宴容混不在意地朝她走近, 卻並未急於扶她。

他單膝半跪於地上, 像是在瞧一隻朝他攤開肚皮的小貓, 屈起的指節刮她鼻尖,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審視與考量道:“又在亂跑。”

語氣淡淡:“我沒有說過, 要綰綰乖乖睡覺麽。”

“明明自己要跑出來,被嚇壞了卻要怨在我身上麽。”

嗓音裏混著難以言喻的暗與啞, 每說一句, 便令謝青綰悚然一分。

他最後定論道:“綰綰, 好不講道理。”

謝青綰全然不敢回頭去看, 腦海中全是方才不慎撞見的, 他專注壓抑的神情與動作。

顧宴容仿佛當真是在救扶一隻受傷的可憐小貓一樣細致檢查過她的膝蓋:“疼麽。”

謝青綰這才想起疼來,目光竭力避開他, 幾不可聞地唔了一聲。

分明池水都逐漸冷了下來,顧宴容手掌卻像是灼著烈火一樣炙人。

他額角覆著細細密密的一層薄汗, 就這麽傾身單膝跪在她身旁, 意味不明地問:“不是寧肯不睡也要跑來找我麽, 綰綰。”

他指尖點一點少女微翹的瓊鼻,守株待兔一般:“怎麽不看我。”

這樣的嗓音實在從容,連隱隱的燒渴與按捺都被他掩飾得很好。

謝青綰於是覺得一切如常,緩緩側過臉去, 結果毫無防備地與打了一個照麵。

救命。

謝青綰腦中一片空白, 磕磕絆絆才沒能說出半個字來。

她不曉得顧宴容究竟是如何以這副形容, 始自清貴且從容地半跪在她身側的。

他瞳仁漆黑濃鬱, 生生將整張攝人而暉晦明不定的臉演繹出十二分的濃墨重彩來。

像是有黑霧從他身後緩緩蒸發、擴散,烏雲一般滾滾籠罩。

將燭火連同她雪一樣瑩潤的澤光一並淹沒。

顧宴容緘默良久,不知是容她平緩還是兀自思量,最終平鋪直敘地問道:“綰綰可以留下來麽。”

語氣不容分說。

謝青綰心如驚雷轟然。

分明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楚,連在一起卻偏偏教她想不明白。

甚麽留下。

顧宴容看到她不曾著履的足。

像是一塊精雕細琢的上乘羊脂玉。

他在含輝堂、在湯泉行宮、在攝政王府那座沉寂又昏暗的空敞書房,都曾無數次為之注目。

他想起湯泉行宮裏綺麗的夢。

落在踝骨上的目光與觸感令謝青綰有所察覺。

顧宴容低緩的嗓音:“幫幫我罷,綰綰。”

——

他們在宮中小住下來。

小皇帝遭逢的難事似乎逐漸有了一點眉目,顧宴容一早便召了朝中幾個重臣,同小皇帝一道在鴻台殿中議事。

他起身時不過四更天,謝青綰睡得尚沉。

分明嚇得不輕,卻仍舊一股腦地要往這位罪魁禍首的懷裏藏。

顧宴容折回臨山殿時,見她仍舊貪賴著軟衾不肯起身。

他立於旁側,傾身撫過她散開的滿頭烏發,從容不迫地喚她:“綰綰。”

謝青綰迷迷糊糊,連來人還未分清便往華衾裏躲。

她又聽到那低沉悅耳的嗓音:“綰綰。”

手掌撫過她臉頰,隱約又熟悉感。

謝青綰後知後覺地認出他來。

她掌心暖得熱乎軟和,捧著那隻撫她臉頰的手胡亂親了親,含糊不清地同他商量:“隻再睡半刻……”

唇瓣更軟。

顯然是睡得迷糊,連自己昨夜是怎樣驚怯與無助的都忘得一幹二淨。

顧宴容在她親親的瞬間動了神情,像是煙墨打翻在那雙瞳仁裏,霎時**開連片的烏濃。

他如法炮製地再去喚她,便不被理睬了。

大約是要等半刻鍾的意思。

宮中早膳的時辰還未至,顧宴容便在旁側燃氣一盞燈火,批閱小皇帝昨日的功課。

他掐著時辰,剛滿半刻鍾便又來喚她,被她親在指尖。

早膳回爐上煨過三回,臨山殿兩位主子才不疾不徐地來到膳堂。

昨晚值夜的宮婢隱約聽到悶響,似乎這位王妃在浴房摔了一跤。

翠羽豎著耳朵等了許久,卻沒有立時聽到傳喚。

之後有人來接了她的班,隻聽聞攝政王後來似乎吩咐人拿了跌打損傷的藥酒。

早膳間氣氛有些古怪。

內侍們盡皆低眉伏首、恭敬周全地布著菜,攝政王妃極為安靜地坐在桌前,偶然低低壓下一個嗬欠。

皇宮的菜式很是奢侈華美,她卻似乎沒甚麽胃口,隻用過一些甜羹便隱隱要停筷。

攝政王便替她添了塊小小的軟糕:“綰綰沒有胃口?”

蜜裏調油。

侍奉的宮婢唇角還未揚起來,忽然聽到王妃很輕地哼了一聲。

皺著鼻尖,氣呼呼的。

翠羽正巧見這一幕,忙低頭假裝專心於自己的事。

攝政王神情似有凝滯,滿殿的氣氛霎時間冷卻下來。

眾人心驚膽戰之間,忽聞這位殺神念書一樣無甚情緒:“多久沒能一同用過早膳了。”

他語氣很平,隻是這樣的字句與口吻無端帶著點幽怨。

很沒有殺神的氣質。

殿中戰戰兢兢生怕血濺當場的一眾宮婢霎時呆滯在了原地。

唯獨謝青綰飛快地反應過來。

他在學她說話。

學得還這樣敷衍,連半點語氣都沒有。

謝青綰氣呼呼地吃掉那塊軟糕。

她服過晨間的湯藥,昏昏倦倦地打著小嗬欠,窩進鬆軟的美人榻便要打盹。

芸杏同素蕊沒有跟來,便沒有人鬧著她讓她別睡,亦或是催促她去喝滋她實在不喜的參茶。

謝青綰支著腦袋,才闔上眼,忽覺身側有另一個人坐下來。

顧宴容指腹描出她瓷一樣細膩微冷的頸線:“怎麽不見綰綰帶著那串珍珠。”

謝青綰瑟縮了下,張開眼。

入宮時素蕊收整的行裝間倒恰巧將那串溫潤難得的珍珠放在其中,現下便收在她妝台右側的檀木匣中,用親柔的帕子層層擁覆著。

隻是她不習慣於戴首飾罷了。

謝青綰現下意識清明,不是沒睡醒時那個軟綿綿好糊弄的迷糊蛋了。

氣哼哼的,卻沒有躲他的手。

昨夜……太荒唐了,謝青綰竭力避免想起那樣的畫麵。

他攥得她踝骨近乎碎裂,瞧她怕得可憐才終於擁著人低聲安撫。

哄了兩句,又握住她的手腕。

出嫁前鎮國公府倒曾是請了人來教這些的。

奈何婚期實在太過緊迫,謝青綰又病弱昏倦,每日單單是學大婚的禮程便要費好些精力。

嬤嬤緊趕慢趕將才潦草教完,尚不知她記住多少,便被喧天鑼鼓連同綿延十裏的儀隊接去了攝政王府。

嬤嬤不曾教過這樣的事,她實實在在被嚇到了。

偏顧宴容在最後平鋪直敘地講給她聽:“在湯泉行宮,夢到綰綰……。”

顧宴容一語不發地由著她出神,手掌有一搭沒一搭地撫順她的背。

不知想到甚麽,她眼睫撲閃,又要蓄起淚珠來。

指腹輕觸過眼瞼,便有小珍珠撲簌滾落下來,顧宴容指上沾著淚痕,低眸環擁住她。

厚重的安全感一重重裹挾上來,嗓音暗蘊著溫和安定的力量:“不怕了,綰綰。”

謝青綰眨掉眼底泛起的淚花,昨夜衝擊不小,卻非是驚恐與怨懟。

她一旦開始回憶,滿腦先是他很低卻迭聲不斷地喚她“綰綰”。

他強勢、極富攻擊性與掌控欲,卻又帶來溫定不絕的倚靠與踏實之感。

謝青綰在他的懷抱中逐漸安定。

她悶聲問:“殿下,這樣就是禮成了麽?”

顧宴容安撫她後背的手細微停頓,答道:“這不算,綰綰。”

他緩緩道:“綰綰身體不好,要再養一養。”

謝青綰一知半解地點一點頭,便聽他格外執著地問了第二遍:“那串珍珠,綰綰不喜歡麽。”

她偏了偏頭:“很漂亮的,沒有不喜歡。”

爛漫又懵懂,渾然不知這樣一串質地上乘、世所罕見的珍珠其實同留在她身上的章印亦或是旁的痕跡無甚不同,是獨有的標記,是他所有權的象征。

謝青綰隻娓娓講述道:“隻是我私底下不大習慣佩戴首飾,祖母講過,在我幼年時,她曾在佑寧國寺為我求過一隻長命鎖,連同成對的平安鐲。”

“才戴了一日,便被我手腳並用地蹬掉了一隻,長命鎖更是在頸間扯出勒痕來。祖母嚇壞了,連忙幫我取下,此後便再沒有戴過。”

她扯一扯顧宴容玄黑色的袍袖,分明藏著怯意,還是認真道:“珍珠收在妝奩裏,戴給殿下看好不好。”

眼睛裏都閃著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