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受傷了◎

這麽一位堪堪十歲的小皇帝也算得上多災多難, 登基之初便遭逢動亂,失了左眼,在位不足一年,又受所謂“神鬼之困”。

自登基以來, 又頻頻覺察出異樣。

無論他上一瞬在習書、批閱奏折還是闔眸養神, 常會不可控製地神遊天外, 全無知覺與意識。

再回神時便發覺自己的坐姿、拿筆的手勢甚至五官神情都渾似變了個人一般,與他自己截然不同。

時間短則一盞茶的功夫, 長則足有半個時辰。

而在此期間做過甚麽,他卻全無半點印象。

這樣的描述, 倒確乎與所謂的“神鬼之說”有千絲萬縷的憐惜。

謝青綰透過虛掩的門瞧見內殿輝煌燈火, 和撲麵而來的厚重壓抑之感。

“豐琮終歸少年, 望威而生怯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她仰頭, 被顧宴容撫上側臉, 指腹輕揉細嫩的雪腮:“不行,綰綰。”

溫和卻篤定。

他在某些事上從來不容置喙。

從前是生殺予奪、一國綱政, 如今還要再加上一樣,對謝青綰的絕對掌控與獨占。

濃鬱, 深漩, 他總會在不經意間露出這樣的目光, 仿佛要如藤蔓一般盤繞上來將她嚴絲合縫地吞沒下去。

謝青綰對此適應良好。

她隻是很想他早些回去,好一同安寢而已。

窗外弦月一抹,雨後初霽時連雲霧都不見,清明幽麗。

謝青綰伸手去接如雪紗一般披落桌案一角的月光, 被他堵在胸膛間很是乖巧地道:“好。”

她迂回道:“至少該是用晚膳的時候了, 過了這個時辰, 隻怕今夜真要腹餓而眠了。”

顧宴容玩捏著她腮間那寸溫涼又軟和的肌膚, 淡淡側首。

身後當即有內侍小跑著到玉珍房傳膳去了。

謝青綰又暗地裏拽一拽他的衣袖:“殿下,叫豐家小公子一道。”

顧宴容無甚波動地垂眸看她,謝青綰便牽著他的手輕搖:“餓壞了他,如何還能問出結果來,殿下何時才能回臨山殿……”

她眼巴巴:“我好困了。”

玉珍房於是額外添置了一個席位。

謝青綰如願嚐到了宮裏最負盛名的一道甜湯。

席間小皇帝愁眉不展,坐在左下席的豐琮更是一臉凝重與倦容。

滿席間資曆最為老成的攝政王反倒格外閑淡,注視身側人斯文秀氣地用著那碗甜湯。

謝青綰端詳著手中通透如玉的青瓷碗,偏著腦袋問他:“殿下,傳聞這道銀耳湯乃是當年林夫人所創,林司工有消渴之症卻偏又格外嗜甜。”

她拿銀匙撥著湯中紅杞:“林夫人便將最是滋陰清熱的枸杞以上乘雪蜜煉製,每次隻以極少量入湯,便可使人在嚐覺甜味的同時不至引發消症。”

對側豐琮似乎聽得出神,端著這盞銀耳甜湯發起呆來。

顧宴容涼涼撩起眼睫,似乎隻是不經意掃過對側,目光便落回她身上。

銀匙攪起嫋嫋薄薄的白霧,像是話家常一樣:“殿下覺得如何?”

顧宴容很淡地答一句尚可,目光卻從始至終沒有分毫的偏移。

與傳聞中冷血殘暴的形象不怎麽相符。

謝青綰嗓音始終清潤,有一搭沒一搭地同他說著話,偶然瞥見對側發呆的少年,自然而然地關懷道:“豐家小公子正是長身體的年紀,陛下賜飯,安心用過便是。”

倒很有幾分所謂“小姨”的慈愛。

豐琮鎮定了些,抬眼飛快掃過他小姨身側的“小姨父”。

似乎沒有那樣凶神惡煞了。

飯罷辭謝了小皇帝,顧宴容牽她出了玉珍房,內侍掌著宮燈簇擁上來,明明滅滅間往臨山殿而去。

豐琮漱過口,聽到身側鬢發花白的老主簿提醒:“豐公子,王爺送罷王妃娘娘自會回來,勞您趁閑時再想一想,不過是些您與陛下一同讀書時的日常之事,哪裏算得上難題呢。”

殿外有雜著水汽的夜風縷縷逸散,仿佛吹開了籠罩心頭的烏霾。

他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

臨山殿寢房仍舊光火輝輝,謝青綰掩著袖子打一個嗬欠,忽然聽到不輕不重的腳步聲。

正滿半個時辰。

她隻著單薄的一襲寢服,赤足歪在七零八落的軟靠中間,像塊軟乎乎的糕點一樣等著他來。

顧宴容一踏進房門,先被那雙燈下白而瑩透的纖足晃了眼。

身邊兩個掌事的婢女都未跟來宮裏侍候謝青綰便格外肆無忌憚一些,連雲襪都省去,披著親柔的絨毯,拿水瑩瑩的眸子望他。

是一塊裹了糖紙的糕點。

見他走近,細聲問道:“殿下,可有進展?”

顧宴容居高臨下,從裁鎖精致的領緣間瞧見她清麗俊秀的琵琶骨,肌膚玉質無暇,藥香古舊,整個人透出溫軟的意味來。

他瞳仁裏有墨色暗騰,目光定定凝在某處,頷首道:“對,綰綰。”

謝青綰眼睛都亮起來,攥在手心裏的絨毯一角被她揉皺,玉趾微蜷在雪色的絨間。

她不無期待地問:“那殿下日後還會這樣忙碌麽?”

顧宴容立在桌案旁側,沒有坐下也沒有再近半分,臨風賞景一樣凝視她:“不會了。”

他抬手將少女披落的一縷烏發繞在指尖,沒頭沒尾道:“綰綰很聰明。”

謝青綰舒展的笑意頓在眉間。

她目光閃了閃,咬字芡糯又含糊:“殿下在說甚麽啊。”

顧宴容在她否認的瞬間斂下眼睫,將那縷發湊至鼻尖輕嗅。

“會騙人了。”

謝青綰往絨毯裏縮了縮,忽然察覺他竟沒有抬手把她揪出來,於是自覺拱出來一些。

她坐在書案旁,發尖隻堪堪及至他腰帶處,仰頭時一縷長發仍舊被他拈起聞嗅著。

烏濃如藤枝。

謝青綰竭力仰頭,給他瞧自己最誠摯的目光:“我知錯了,殿下。”

暗地裏認真記好,逃躲不許,拒絕不許,撒謊也不許。

那縷長發在指尖如細沙散落,以為要落下時又被他尾指攏住,擒縱間總逃不過他手掌。

他問:“綰綰錯在哪裏。”

謝青綰一雙水眸幹淨潤亮,似乎格外誠濡:“不該欺瞞於殿下的。”

顧宴容目光從她仰起的纖頸描至那截藕白的手臂,最終仍舊落在雪絨間那雙足上。

他喉間幾不可察地滾了滾。

謝青綰被這樣頎長的身形擋盡了燈火,昏暗中瞧不清他的神情。

見他不語,便小聲絮絮叨叨:“殿下總有理不完的事,多久沒能一同用過早膳了。今日分明就可以早一回的,豐家小外甥膽兒小,容他靜下便是……”

顧宴容垂在身側的手忽然捧上他側臉,指腹有一搭沒一搭地掃過她下頜清秀流暢的線條,卻始終沒有來掐她整個下頜。

謝青綰一時竟有些不大適應,又聽到他沉沉道:“想把綰綰關起來。”

嗓音近乎是陰鬱的。

上回聽他這麽說,似乎是從大長公主府回程的路上,不像他仍舊惦記。

謝青綰手指絞著絨毯,很是為難:“這是殿下的願望麽?”

顧宴容神情不變。

願望?

求而不得的才叫願望,這樣近在咫尺、觸手可及的不該叫願望,而該叫惡念。

他懷著惡念哄騙她:“對。”

謝青綰於是麵臨兩難的抉擇。

一麵是四季中變幻不同的日光、樹下搖椅、枝上風蟬,闌陽城歲歲年年不盡相似的煙火與花燈。

文人雅客稱之為風雅自由。

另一麵是他墨海一樣翻湧不可丈量的目光,他溫暖掌心連同清啞悅耳的嗓音。

謝青綰喜歡他用這樣的嗓音喚她綰綰。

她不知作何回答。

更不知男人的目光是如何仿若濃稠的漿火,黏滾過燈火間她每一寸可見的肌膚上,又張開無數黑霧凝成的蛛網,將她層層攏織其中。

她正偏著腦袋,全無知覺地思考著這個問題。

顧宴容今日盥洗似乎格外久些。

謝青綰原本乖巧規矩地掖好了被角勉強撐著精神等他。

帳外留一盞昏燈。

她等了許久,迷迷糊糊好像小睡過去一會,醒時聽到一點異響。

那動靜又瞬間寂靜下去,簷外墜雨滴答,夏蟲漸開始鳴響。

似乎一切如常。

謝青綰打低低壓下一個嗬欠。

她氣血不足,華衾又格外溫涼,一時便很難暖得動。

謝青綰如今不大習慣這樣的感覺,又張著眼不知耗了多久,抵擋不住困意,歪頭即將再度睡著。

忽然之間,她聽到外頭清晰可聞的一聲悶.哼,帶著難以掩蓋的呼吸聲。

像是有人受傷了一樣。

謝青綰尚有幾分迷糊地睜開眼睛,愣了不知多久,又聽到一聲似乎是刻意壓低過的:“綰綰。”

她這回徹底清醒過來,帶著幾分擔憂披衣納履。

哦,她是被顧宴容一手抱回去安置的,鞋履落在外間。

謝青綰於是索性沒有穿鞋,緩步朝那聲音所在的位置走。

她這回真真切切地聽到呼吸聲,和不知雜著怎樣情緒的:“綰綰。”

殿下受傷了?

為甚麽要瞞著她呢,謝青綰眉眼漸有些憂鬱。

一向警惕的攝政王似乎傷勢嚴重,連她的到來都沒有察覺。

她悄無聲息地繞過屏風,開口要喚“殿下”,抬眸卻當即被眼前的景象釘在了原地。

滿池的熱水漸近涼卻,平日裏氤氳的白霧都散開不少。

顧宴容靠在她平素慣倚的那顆圓石上,手中屬於她的巾帕皺地不成樣子,水麵**開的層層波紋尚未平息。

情勢駭人,那杆不容忽視是其中駭人之最。

謝青綰腦中轟一聲驚雷,待反應過來,轉身便往外跑。

她腳下一滑,重重摔在地上。

身後嘩一聲,是顧宴容從池中站起身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