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清了,今後莫要渾叫◎

魏德忠卑躬折腰, 頓時笑成了一朵花來:“是,王妃娘娘。”

“沿著這條鵝卵石徑直朝前,便是萬花群圃,是百代老祖宗們傳下來的奇花珍草, 這群圃當間, 有飲茶對弈的涼亭。”

他是小皇帝即位時新選的掌事太監, 瞧著比宮中多數與他地位等同的內侍都要年輕一些,隻是鬢角發白。

這位掌事太監話著實多些。

“南麵有白石清泉, 奴才們澆花都從這白石泉中汲水來,泉畔有秋千花架、觀戲亭、涼井、鹿台、琉璃浮藻閣……北側是古柏槐林、百態奇石連同石雕響泉與臨風台。”

謝青綰起了興致:“臨風台?”

魏德忠躬身:“回王妃娘娘, 臨風台乃是整座禦花園最高處, 可將滿園浩景盡收眼底。”

謝青綰抬手虛虛扶正他。

她不過闌陽城中尋常少女的身量, 蓋因魏德忠躬身微末, 竟也有幾分居高臨下之感:“去瞧瞧罷。”

臨風台倒是恰如其名。

才近石階, 身後忽然有宮人小跑著追來:“魏公公,魏公公留步。”

謝青綰停下腳步, 看到魏德忠謙恭又為難的神情,揚了揚下巴, 很淡地掃了一眼。

魏德忠當即會意, 伏地謝罪:“謝王妃娘娘體恤, 大約摸是陛下那邊差人來問些個瑣事,奴才答完聖詔便回來伺候。”

那宮人她午膳間在玉珍房瞧見過,是小皇帝身邊布菜的一位。

謝青綰便不曾放在心上,先行一步踏上了石砌的台階。

長階繞柱, 仰頭是近乎難以望盡。

她走得緩慢, 伺候的宮婢遙遙綴在身後。

這繞柱長階全然露天所見, 每上一階眼底所收之景便廣一分。

午時微雨晴霽, 此刻竟也隱隱能見一點輝明的天光,將石階上漉漉的雨痕照出粼粼的金輝來。

她瞧得入迷,全然不知臨風高台上落下的目光。

扶著雕龍畫鳳的石欄踏上高台,才瞧見上頭還立著個生人。

他瞧著堪堪比小皇帝大上三兩歲,身量雖同她一般高,卻要稚氣許多。

那少年規規矩矩地作揖:“見過這位小姐。”

他目光清晰明確,似乎是早看到了她,又靜靜目視她踏上來。

謝青綰身後雖宮婢一眾,卻到底抵不過這臨風台僻靜無人。

他近一步,謝青綰便往後挪一步:“不知臨風台上已有人在,攪擾了。”

語罷當即轉身,踏下石階去了。

那人在他身後自報家門:“在下豐琮,敢問小姐……”

那抹纖弱不禁風雪的身影已隱沒在極長的石階下。

豐琮愣在了原地。

身側小廝提醒他道:“公子也應當下去了,待會兒禦前的人來傳召,該找不到您了。”

他這才想起來此行的緣由,忙跟著下了臨風台。

謝青綰微提著裙擺,被一眾宮婢簇擁虛扶著,款款步下長階。

魏德忠正迎過來,來不及問緣由,忽然眼見地瞧見上頭已下了一半石階的豐琮。

他跪伏道:“奴才該死,竟不知台上有生人在此,衝撞了王妃娘娘。”

謝青綰眉尖微微蹙起,抬手時嗓音端方而清柔:“起來回話。”

魏德忠這才起身,躬身掃了膝上沾染的塵土,試探性問道:“王妃娘娘不若到琉璃浮藻閣坐上一坐?”

那位一身稚氣與莽撞的“生人”下了石階。

遙見她還未走出很遠的背影,連忙問道:“在下乃是宗祝豐氏的長子豐琮,還不知這位姐姐是誰家的女眷?”

這一問嗓音略高一些,不止謝青綰聽得清清楚楚,在前來尋人的攝政王耳中也格外分明。

他負著手,漆黑的瞳仁在眼睫斂下時濃霧頓起。

小皇帝這一遭“鬼神侵擾”始自查不出源頭,唯有先行將身邊相伴密切之人召來一一問過。

豐琮身為小皇帝諸多伴讀之一,自然也在受召之列,隻是因小皇帝尚有旁事,才暫且讓他稍作留待。

宮人到禦花園傳召,顧宴容便趁閑很是自然地出了鴻台殿。

意圖明了。

卻孰料,還有如此。

一,樁,趣,事。

姐姐。

顧宴容淡淡側眸,長指撥過身側叢花,漫不經心地撚斷了冒出頭來的嫩葉新芽。

不大整齊,皇宮的花園該修剪了。

魏德忠一臉驚恐地率先反應過來,才要佯作嗬斥。

謝青綰不鹹不淡地回:“哦,算起來,我如今應是攝政王府的女眷。”

攝政王多年獨身,府中唯一稱得上女眷的還能有哪個。

豐琮霎時間發了一身冷汗,抱拳連聲致歉:“晚輩一時無眼,衝撞了王妃娘娘,萬望娘娘海涵。”

卻聽她隔著遙遙的距離問道:“你方才說是豐宗祝長子,我且問你,如今稱呼嫁入豐家的謝二小姐為甚麽。”

豐琮不明所以,下意識答道:“自是三嬸母。”

“很好,”謝青綰嗓音清淡明亮,雖低柔卻不難分辨,“我身為謝家四小姐,謝綺玉的妹妹,照倫理綱常,你又該稱我一句甚麽。”

豐琮一路被她引著走:“該,該稱您一句……小姨?”

這位攝政王妃瞧起來實在年歲不大,又溫和不具分毫攻擊性,回眸時卻凜然端方,不失世族大家之風骨。

她不輕不淡道:“記清了,今後莫要渾叫。”

是預備饒過這一遭的意思。

豐琮原本因皇帝突如其來又沒有名目的傳召格外忐忑難安,偏此刻瞧見她漫步石階時閑散從容的模樣,才萌生了結交之意。

隻是一時想找個人說說話罷了。

南楚昌盛百年,風雅自由之民風並非虛話,不過遙遙相隔著攀談幾句,她身後有宮婢內侍烏泱泱一眾人,豐琮私以為不算甚麽。

可惜她全無此意。

眼下誤打誤撞地說上了話,卻竟也令他心定。

她嗓音溫和動聽,連居高臨下的說教口吻也令人生不出厭煩來。

豐琮不敢走上前去,才要隔著距離再開口時,忽見一抹身影玄袍廣袖、修長挺拔。

這位麵如冷玉的攝政王與他擦身而過,頎長的身形籠罩一瞬,加諸周身的黑影如有實質一般壓下來。

他徑直朝謝青綰而去。

豐琮釘在原地,似有所覺地摸了摸脖子。

擦身而過的瞬間,攝政王低眸睥睨過他一眼,冷淡又漠然,近乎不像是在看一件活物。

隻一瞬間,令他恍然生出被這道目光扼住咽喉的錯覺來。

宮人神色匆匆地迎上來稟告:“豐公子,陛下傳召鴻台殿。”

謝青綰見他現身,溫淡如水的一雙眼都漾起波光來。

她瞧一瞧天色,立在原地,仰著頭乖巧地等候他走近。

顧宴容長指扣住她手腕,按到手心的軟肉:“冷麽?”

謝青綰禦風的鬥篷尚嚴絲合縫地披在身上,才出來不久便走過一遍那實在很高的旋形石階,何止不冷,心口都隱隱熱起來。

她搖一搖頭,嗓音裏疏離的寒霧都仿佛化成水:“殿下怎麽來了?”

“來看綰綰。”

他似乎沒甚麽異樣,平緩的嗓音如常,雪山一樣冷寂的目光如常,連鉗在她腰間的力道都一如往常。

謝青綰眨了眨眼,顧及周遭侍奉的宮人眾多,不敢抬手揉他的眉心。

於是悄悄攥著他袖口扯一扯,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黏糊糊地喚他殿下。

顧宴容身形極高,巧合一般將不遠處遙望的豐琮遮擋得一幹二淨。

謝青綰側頭去瞧那位不過十一二的豐家長子,忽然被一隻修長勁瘦的手掐住了下頜。

借著身形遮擋,拇指指腹肆無忌憚地重重撚.揉她的唇瓣。

謝青綰霎時間被他抿出淚花,仰頭看到他眼底不加掩飾的露.骨意味。

偏他還要慢條斯理道:“先送綰綰回臨山殿?”

謝青綰被他欺負得蓄出淚花來,手上卻仍舊緊攥著男人袖口不肯鬆開,眼巴巴道:“想離殿下近一些。”

顧宴容於是帶她一道回鴻台殿。

她被安置在外間等候,宮婢奉上點心與熱茶,連同魏德忠也一並守在這裏。

謝青綰呷一口茶,支頤瞧緊闔的窗欞,她吩咐道:“給魏公公看座。”

魏德忠忙道:“使不得王妃娘娘,奴才惶恐。”

謝青綰腦袋微偏,拿細嫩的指尖揉了揉耳垂:“似乎還要許久,魏公公立在這,擋我看書了。”

魏德忠忙稱一句該死,承了她的恩情。

卻誰知這一等便是足足一晌。

外頭星河月落,雨後寒霧在黑夜中現出形來。

不知不覺竟已過了晚膳的時刻。

謝青綰墊了不少點心,又賞了魏德忠幾碟核桃酥權且墊墊。

反倒是侍奉的宮人輪換過一波,各自用了膳。

謝青綰又打一個秀氣的嗬欠,聽到魏德忠勸她回臨山殿傳膳安置,被她淡淡回絕。

倦等間,那道緊闔的門打開。

謝青綰起身迎上去,瞧見顧宴容眉眼間隱隱約約的冷意與倦色。

魏德忠忙到殿內伺候去了。

謝青綰牽著一身冷鬱的攝政王緩緩落座,給他斟了解乏的清茶:“殿下?”

顧宴容接過她的茶放在案上,揉一揉她單薄的頸背:“綰綰餓麽?”

謝青綰眼睛晶亮地將空了小半的玉碟隻給他瞧,顯然是茶足飯飽。

顧宴容掃見她吃下去的那點分量。

仍舊胃口小得可憐。

謝青綰問他:“殿下,是進展不順麽?”

身側跟著的老主簿聞言連連搖頭:“唉不成器啊……”

左右盡皆屏退。

老主簿緩緩道:“不過是問些他入宮伴讀時的事,鴻台殿又非牢獄,無人對他用刑逼供,這小兒一見王爺偏就語無倫次,腦中空白。”

謝青綰捧著茶盞的指節微屈:“似乎是驚懼過甚。”

老主簿頷首,又低歎道:“倘若今夜問不完……”

謝青綰卻已擱下茶盞,捉住他尾指輕晃了晃:“殿下,讓我來試試?”

顧宴容卻不知想到甚麽,眸色疏忽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