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偷哭過◎

謝青綰皺著鼻尖掙開他的手, 像是犯錯了一樣往他懷裏藏,嗓音微弱下去,卻很篤定:“會惹人煩的。”

她沒能掙脫那隻手。

顧宴容已掐著她下頜抬起臉來,看到她亂顫不止的睫羽。

他仿佛是情緒很淡的, 壓低眉眼時近乎透出狠戾與涼薄來:“有人這麽教綰綰了?”

謝青綰眼睛撲閃, 因被鉗製著隻能很小幅度地搖一搖頭。

又被他問:“綰綰自己這麽覺得?”

這回眼睫耷拉下去, 抿著唇瓣鼻音很重地唔了一聲。

那隻手沿著她下頜線不輕不重地描摹,顧宴容溫熱地呼吸灑落下來, 嗓音裏情緒沉沉:“看著我。”

謝青綰不受控製地抬起眼來,緊張得吸氣間都有細細微顫。

她整個人嚴嚴實實地貼在了顧宴容懷中, 肩膀單薄的戰栗自然也瞞不過他。

顧宴容護在她後腰的掌心重重按下去, 迫使她再無力支撐, 將全身重量都落在他懷中。

嗓音仍舊很淡:“我哪裏厭煩綰綰了, 嗯?”

謝青綰呆住, 聽他接續道:“綰綰怎麽不來問我?”

顧宴容手上力道一向算不得溫柔,鉗在她下頜時雖不至於弄傷, 卻也不予她半分退避和脫逃的餘地。

他語速放緩,條理分明:“綰綰沒有問過我, 便要對我宣判麽?”

謝青綰呼吸漸急起來, 慌神時嗓音不自覺帶著很輕的氣聲:“不是的。”

她揪著男人衣袖, 攀上那隻鉗在她下頜的手,眼底輕易泛起水花來,欲泣時瓊鼻皺起:“不是這樣的。”

嗓音裏帶著潮和細顫。

她努力扒開那隻掐她下頜的手,如願埋在他懷抱間:“我隻是怕……”

廣袖中有細嫩的手指摸索過來牽住他的尾指, 很輕地搖晃:“對不起。”

支起的窗欞之間有裹挾著雨霧的涼風悄然逸散。

謝青綰才褪了鬥篷, 被這樣的寒氣吹得微微一凜。

顧宴容終於環抱上來, 玄袍廣袖近乎嚴絲合縫地將她吞沒。

他全不費力地抱著人站起, 轉身將她妥當地放回美人榻中。

下一瞬,尚帶著餘溫與他一貫清凜氣息的寬大外袍劈頭蓋臉籠罩下來。

謝青綰頂著這件長袍,手腳並用地扒拉半晌踩終勉強露出一張臉來。

顧宴容已合攏了窗欞,立在窗邊回首望過來。

旁側侍候的宮人們早在他踏入殿中時便被一並遣退。

謝青綰鬆鬆垮垮披著他的外袍,仰頭目視他緩緩走近,滿臉犯錯後的誠懇與乖覺。

藏著點惴惴不安。

顧宴容立在她身前,抬手輕撫她烏濃的鬢發,長指一撚攏住她身上寬大的外袍。

他眉眼極濃,慣居高位的威懾感總在不經意的垂眸間隨目光一起掃來。

謝青綰不知緣何一開始便並不太過於怵他。

“綰綰。”

美人榻鬆軟的雲墊陷下去一些。

顧宴容坐在了她身旁。

他似乎果真從諸多繁冗雜事間抽身出來,同她一起閑散地靠在軟榻中間,聽殿外淅淅瀝瀝的雨聲連同木葉間凝水墜露的簌簌聲。

謝青綰卻隱約曉得小皇帝這一樁事大抵很要一番周折,他將此刻空出來,便要旁的時間來補。

埋在男人玄袍間,被他淡卻不容忽視地氣息重重裹挾,謝青綰悄無聲息地朝他挪近一些,攥著他束起的袖口道:“殿下去忙罷。”

顧宴容垂眸凝視她,不言其他,隻緩緩問道:“我不在時,綰綰一個人在府中都做些甚麽?”

謝青綰便從成堆的軟枕間坐正,低著眉眼認真數弄手指:“驟雨不歇,我隻能待在含輝堂中,睡覺,看雨,聽芸杏念書。”

她嗓音清澈又明亮,低眉敘說時透出雨霧薄蘭一樣的幽靜感來,遙遙蒙著似真非真的眼火氣。

顧宴容從她隻言片語的描述中很輕易地拚湊出她生活的一角。

大約是抱著軟枕在床邊聽雨發呆,暴雨之下寒氣重襲,她大約複又披起了平素最喜的小絨毯,在矮矮的一張美人榻上聽著雨,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她安置得頗早,常是等不到他便已經隻撐不住地睡過去,迷迷糊糊感知到他回來,便循著熱源蹭過去。

“還有麽。”

謝青綰數弄手指的動作一頓,仰起臉來,被他拿屈起的食指勾了勾下頜的軟肉。

他身形頎長,同她比肩而坐時也如同冷峻緘默的一座寒山,要俯身而下才可堪堪與她平視。

謝青綰努力回想:“除卻睡覺、看雨、聽芸杏念書,還有……”

其實嫁入攝政王府後,出門的機會算得上許多。

隻是連日來急風驟雨不歇,連二姐姐亦隻能趁著稍稍雨霽時匆匆來探望,又匆匆離去。

她閑在府中,倒和未出閣時養在深閨中沒甚麽分別。

謝青綰抿著唇瓣琢磨了半晌,到底沒能再想出旁的來。

她搖一搖頭,含露的雙眼倒映出她卷長的眼睫:“好像……沒有了。”

擦在她下頜的大手溫熱如那座烘著她外衣的熏爐,一同落下的目光卻仿佛挾風帶雪。

顧宴容凝視她幽婉又安靜的容色,低低喚她綰綰,問她:“露央湖尚廣,修一棟畫舫給綰綰解悶,好麽。”

口吻輕淡。

謝青綰聽得怔然。

闌陽城依山傍水,長淮廣闊蜿蜒穿城而過,淮岸邊常有畫舫明火笙歌,靡麗不休。

這些畫棟石舫常臨江岸淮口而建,以石料堆築為船體,像是一座臨駕水上的園林蜃景。

闌陽城最為盛大的雲夢淮畫舫,有樓閣重重與瑰麗殿堂。

華燈初上時,光火接連數裏綴連成天上銀河一樣熠熠不滅的星河,笙歌曼舞晝夜不休。

倘若在王府中起了這樣一棟畫舫,大約朝中言官聽了要頭昏氣絕。

謝青綰握住他把玩她下頜的手,看到他如常的神色。

並非玩笑,這位攝政王是真真切切動了這樣的念頭。

她有些苦惱道:“會很吵的罷?”

顧宴容指尖撚著她耳垂:“無論歌舞還是戲文,全憑綰綰的喜好,倘若吵了綰綰,再換一撥人便是。”

“人太多了,總會吵的。”謝青綰捧腮望著他,“我更不想殿下因此惹來不好的聲音。”

顧宴容撚著她耳垂的指尖鬆開,朝她遞來一隻手。

謝青綰於是緊巴巴地往他身側挪了挪,再挪一挪,被他帶著幾分不耐拖拽過來。

那件屬於男人的外袍披在她身上格外鬆垮,衣擺餘出長長的一截,亂七八糟地堆在一處。

他撥開謝青綰緊攏的前襟,手探上來,惹得她掙動間逸散出幽香和一點細碎聲響。

手上惡劣得過分,語氣卻散漫又慵懶:“他們不敢。”

是指朝中那群言官。

謝青綰安靜下來,緊攥著他身側的衣料,磕磕絆絆才湊出一句話:“那……也不行。”

她努力仰起臉,目光羞怯卻認真地望向他,像是用了很大力氣才微微張開唇:“殿下。”

“其實除了睡覺、看雨、聽芸杏念書,這幾日來還有一件事。”

顧宴容耐心而專注地凝視她,很淡地嗯了一聲,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謝青綰湊到他耳畔,悄悄告訴他:“還有,每天都很想殿下。”

她曆曆數來:“想著殿下在宮裏同誰一起用膳,是在查案還是理政,累不累,皇宮好遠,今夜也會回來麽……”

“想著,我想殿下時,殿下會否有所感知,是不是偶然也會想我。”

她絮絮軟軟地說完,挪開一點距離不安地望著他。

顧宴容眼睫始終垂著,拇指抿過她眼睫。

謝青綰下意識閉上了眼睛,聽到他嗓音輕然擦過:“偷偷哭過?”

謝青綰目光躲閃地別開眼去。

她多數時候琢磨不出他的情緒與用意,他卻仿佛一眼看得透她。

顧宴容卻沒有輕描淡寫地說她“沒出息”亦或是“呆傻”之雲,隻是補償一樣撫揉著她眼尾。

綿綿密密的吻落在眉心、鼻尖乃至整張臉上:“綰綰。”

謝青綰於是知道了答案。

午時並未在臨山殿中傳膳。

顧宴容牽著她出門,撐起一柄竹傘不疾不徐地往玉珍房而去。

那是皇帝用膳的地方。

謝青綰自那日湯泉行宮之後,第二回 見到了這位不過將將十歲的小皇帝。

他似乎消減了許多,臉上遮蓋那隻眇目的金麵都顯得鬆寬了些。

見顧宴容牽著她來,起身迎道:“皇叔。”

再側眸同謝青綰對視:“皇嬸。”

謝青綰忙福身還禮,又擔心言多必失,未敢細問他的情況。

小皇帝見她隻問了金安,似乎心底鬆快一些,緊繃的神情幾不可察地放緩下來。

午膳倒還算合她的心意。

飯罷小皇帝似乎還有話要說,在內侍的攙扶下先行回了理政殿。

顧宴容從侍女手中接過拿熱水浸透的巾帕,細致地替她擦過唇瓣,又換一條巾帕來揩淨她的十指。

哄人一樣:“此處接鄰禦花園,讓魏德忠引綰綰去玩,晚些時候我親自去接。”

周遭宮人聽得愈發將頭埋下去,謝青綰有些窘迫地將他推開一些,嗓音囁嚅:“知,知道了。”

往常皇宮設宴常在臨華殿中,殿外奇花異植無所不有,這座禦花園卻教臨華殿更瑰麗許多。

魏德忠是小皇帝身邊的掌事太監,照理該在小皇帝身邊寸步不離地伺候。

這引她遊園的差事,無論如何不該落在這位他手上。

有甚麽事,連魏德忠都要支開。

謝青綰不習慣生人觸碰,在他抬手來扶時道:“辛苦魏公公,隻是我平素不習慣旁人攙扶,公公不必多勞。”

魏德忠圓滑地賠笑道:“呦,是老奴思慮不周了。”

謝青綰溫和含笑:“魏公公過謙,不若同我講一講這禦花園可有甚麽好玩的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