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永遠最了解自己◎

老禦醫胡子花白, 深夜拎著藥箱急匆匆趕至臨山殿。

謝青綰攥著他的手,拿溫水浸濕的巾帕一點點擦拭著他額上冷汗。

她潦草又淩亂地裹著明顯不合身的玄黑色外袍,無論如何不肯離開半步。

直至老禦醫來,才被翠羽勸著將那件滿沾血汙的外袍換了下來。

翠羽打來熱水, 侍候她洗淨從指縫直淌過腕線的血痕。

烏發淩亂, 衣衫破碎, 唇上咬痕未消,她一身吻痕凶地嚇人, 頸間青紫色的指印更是駭人。

外頭濃雲翻滾,暴雨**起天地間蒼茫的塵埃與霧氣, 寒意深重。

謝青綰換了密而厚實的錦緞外袍, 回房時老禦醫已為攝政王包紮完好。

他見了禮, 瞧見她泛紅不退的眼, 輕歎著寬慰道:“還請王妃娘娘莫要憂思過重啊。”

“娘娘您瞧, ”老禦醫並起兩指將白紗下沁血的傷口指給她,徐徐講授, “此乃一出要穴,以兵刃刺之可使人暫且喪失一切行動之力。”

他歎道:“王爺運刀精準, 並未傷及筋骨, 隻是正卡在穴位, 因故血流得多些。王爺身強力壯,這樣的皮外傷,不日便可痊愈。”

老禦醫開了幾味方子,又細細交代了如何換藥, 便拎起藥箱辭去。

謝青綰坐在榻側, 指尖仍舊帶著難以消減的顫意, 沒有章法地觸碰他的眉眼, 小聲喚著殿下。

懷淑大長公主卸了佩劍,負手踏進寢房時,正瞧見她垂著腦袋,幽靜又無措地守著床榻上眼眸緊闔的男人。

她脖頸纖細如白釉煆燒的瓷,將青紫的掐痕反襯出十二分的觸目驚心來。

顧慈雪略微仰起下頜,立在不遠不近的距離嗤笑一聲。

她緩緩道:“本宮早說過,他就是一個不通人性與常情的異類。”

謝青綰安靜任由她說完,握著:“還未謝過大長公主領兵搭救,隻是現下實難招待,待此間事了,必定親自過府答謝。”

這是要送客的意思。

顧慈雪不疾不徐地踱步而來,語氣冰冷幽晦:“謝四小姐想必不知道罷,早在幽庭之中,他便已是這樣不人不鬼、無法自控的怪物。”

她揚手一指:“剝皮剜骨,殺人嗜血,幽庭中遭他殘戮的屍首日夜接續不斷地從宮門抬出去,人血在幽庭宮的暗渠裏匯成河一樣。從他六歲進入幽庭起,這樣的情景便一日未曾止休。”

她哼笑:“這些,他同你吐露過半分麽。”

謝青綰安靜坐在榻邊,衾被裏暖烘烘地握著勾著牽著他的尾指,像是忽然想起甚麽,起身去尋來紙筆,將老禦醫交代的事宜一一記下。

她瞧了眼沙漏,記下了這回換藥的時辰。

顧慈雪冷眼看她忙碌:“幽庭十二年,攝政四年,十六年間他宛如惡鬼一樣將所有人玩弄與股掌之間,恣肆殺戮,倒行逆施。”

“欺瞞,愚弄,這樣的異端豈會有心。”

謝青綰筆尖一頓,像是空洞的瓷終於注入魂芯一樣,緩緩抬起黑眸,燈影映進她水一樣的眼底。

她嗓音中仍舊帶著濕漉漉的啞意,輕淡到不曾將聲音抬高半分,卻定定望著她的眼:“他沒有騙我。”

“他說喜歡,沒有騙我。”

謝青綰無數次親見過他的暴戾與殘忍,見過他一身充斥惡意的攻擊性與深不可窺的獨占欲。

但也記得他的縱容,庇護,連同永遠被他的衣袍與身軀隔絕於外界的血光殺戮。

他認真記得關於她的每一件事,投來的目光從無分神與偏移。

他在最後一次抉擇裏,不假思索地將那柄匕首送進自己胸膛。

謝青綰溫然仰起頭來:“這世上有人互為救贖,有人相愛相殺,人與人的感情本就是不盡相同的。”

她手掌輕扇紙頁,等著墨痕漸幹:“我講不清這些道理,可就是知道,他並非愚弄我。”

“至於欺瞞……”

謝青綰生來孱弱,在晦晦燈影單薄如一觸即碎的一張白紙,與負手而立、身姿挺拔的懷淑大長公主相比更顯出頹靡與弱勢來。

她嗓音飄落如蒲羽,語氣卻前所未有地錚定:“懷淑大長公主自問,便不曾殺過人,不曾有過一段不可言說的過往麽。”

顧慈雪被這一問砸得怔然。

謝青綰啟唇輕喘漣漣,單薄的肩胛跟著微微起伏:“他銳利,果決,極端自控,輔平帝為政四年劍下亡魂可有半個無辜者。”

“扶持幼帝,守望江山,哪一樁哪一件於心有愧。”

她反問道:“懷淑大長公主如此痛恨於攝政王,又是為百姓,還是為私己呢?”

顧慈雪怒極反笑:“便是為私己又何如?”

她一字一頓、咬牙切齒道:“他暴戾,瘋魔,泯失人性,在幽庭中用盡手段,殘虐手足逼死父皇,本宮當然恨毒了他。”

懷淑大長公主當年乃是昭帝膝下最受寵愛的女兒,一句“最肖朕當年”可謂風光。

兩人僵持間,全未留意床榻上雙眸緊闔的攝政王,睫羽微動。

謝青綰輕咳幾聲,嗓音濕啞地斷續問她:“大長公主以為,昭帝便自始至終都是那個朝野所謂的百代才出的英主了麽。”

她坐回榻側複又牽起那隻手,熱意便源源不斷地從他掌心傳遞而來,像是庇護與力量。

謝青綰暗自深吸一口氣,努力學著他一貫平緩且慢條斯理的模樣,淡淡側過首去。

“烏漳蔽日,乾坤倒錯,世道如此,豈可獨善。”

厚重的房門開了又闔,整座臨山殿終於徹底寂靜下來。

她悄悄把眼淚抹掉,聽到房門外兩聲輕叩:“王妃娘娘,今晚的湯藥還未服下。”

翠羽端著藥碗埋首踏進寢房,奉藥時擦見她哭紅的眼尾。

還未開口相勸,卻見她已捧起了那碗漆黑的藥汁。

湯藥一直煨在爐上,冷熱正宜。

她雙手捧著藥碗,雖然眉頭緊蹙,卻小口認真又堅韌地吞咽著那碗湯藥。

換了兩口氣,藥碗終於見底。

翠羽看到最後墜進碗底的那枚晶瑩碩大的淚珠,終歸沒能勸些甚麽,將碗匙收好退了下去。

謝青綰隱隱覺得頭重腳輕,大約是又要生病了。

她剝開外袍,小心翼翼地避開顧宴容左側的傷口,貼著他右臂睡下。

男人的體溫將衾被烘得暖融,熱氣蒸得她眼淚都要融化滴落。

謝青綰拿帕子擦幹了眼淚,很輕地將腦袋抵在他肩角,忍不住帶著哭腔喚他:“殿下。”

沉眠的石像沒有回音。

她捧著男人的手腕,胡亂把他的手按在自己頸上那片青紫的掐痕上,藏在衾被間掉眼淚。

那片被掐紫的肌膚一動便疼。

待人群散盡,才終於敢露出掩埋很深的慌亂與無助來。

宮中已經下鑰,消息與各方勢力盡皆被這座皇城裏一道道深門攔截。

她不去想明日該怎麽辦,隻是抵在他肩上宣泄一般輕嗚著掉眼淚。

疾風驟雨被緊闔的木窗、合攏的床帳、暖融的衾被連同他暗蘊力量的胸膛隔絕在外。

謝青綰哭得累了,便蜷在他懷裏,伴著暴雨的洗刷聲沉沉睡去。

卻全然不知,身側人清醒著伴隨她“沉眠”了一整夜。

蠱毒帶來熟悉的燥鬱與失控感,不斷縱容著他惡念的滋長,不斷誘使他伸出手去,剝嗅她柔軟寢衫下的體香,親吻她,侵.犯她。

人永遠最了解自己。

穴位上那一刀紮得極重,雖拔了匕首,卻仍舊遲遲沒有恢複任何氣力,連眼睫都難以抬起。

像是一座玄石鏤刻的冰冷石像,縈著藥與血氣無言靜臥。

顧宴容聽她傷心又無助的哭聲慢慢低下去,最後變作薄弱的呼吸聲。

自己送上來,全不設防地睡在他懷中。

他卻完全無法動彈。

像是錯亂一樣。

他一麵血液中瘋狂滋長蔓延著惡念,最不可見人的妄念與臆想在他識海最深處反複模擬過無數遍。

令一麵卻又心髒緊攥,艱澀難言,隻想親吻她含淚的眼。

穴位未解,顧宴容無法開口喚她綰綰,亦不得伸手安撫她哭得輕顫的單薄肩背。

唯一能做的唯有嗅著她身上薄弱的藥香與自己懷中血氣逐漸混雜,聽她哭累到沉睡過去。

蠱毒的支配近乎使他回到那座宮牆高深幽庭,回到那段暗無天日的過往裏。

他早已習慣於自控與掌控一切,卻仍舊飛快回憶起如何控製與抵抗。

像是刻入骨髓的本能一樣。

他在拉扯與煎熬的間隙沉著推算,這樣的劑量,大約要三日才可完全代謝掉。

穴位上刺得極重的那一刀,至多撐到天亮時。

顧宴容聽著身側的呼吸聲,清醒了一整夜。

燕太後壽辰第二日,一樁大事在有心人的推波助瀾下轟動全城。

攝政王瘋癲失控,若非懷淑大長公主帶兵攔截,隻怕要在燕太後生辰當日手刃發妻。

朝野震動,攝政王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他暴戾無情,為政鐵腕,劍下亡魂卻盡皆贓官敗吏,縱然殺孽深重,卻是為官之道。

殘虐發妻卻乃南楚刑律之重罪,與權謀之爭大相徑庭。

慘無人道,何堪身為皇室,何堪成為這個王朝的掌舵之人。

何況這位攝政王妃,乃是戰功顯赫、一身榮光的謝老國公膝下最後的嫡親血脈。

若有差池,滿朝鎮國公舊部豈會善罷甘休。

謝青綰五更未至便被翠羽喚起,身側的攝政王仍舊眼眸緊闔。

大略梳洗過,聽內侍稟告:“王妃娘娘,謝老國攜老夫人晨叩宮門,請旨接您避回母家,陛下無奈,已將之迎入鴻台殿。”

窗外暴雨如注。

謝青綰隱隱又起了高熱,為寒氣所沁,難禁地打了一個冷戰。

她按捺著腦內昏沉與脹痛,側首嗯了聲,安靜守著攝政王。

“殿下。”

謝青綰伏在榻邊,有些昏沉地將腦袋抵在他頸窩裏,嗓音啞得不成樣子。

額上溫度燙人。

顧宴容眼睫細不可查地掙動一瞬,卻終歸沒能張開。

謝青綰在他頸窩裏又貼又蹭:“祖父自釋兵權後便再未出世半步,今日這一遭,可見是下定了決心的。”

她小聲問:“殿下醒了,早些來接我,好不好?”

作者有話說:

接!下章就接!

和評論區小甜心們貼貼~(更新不按時被踹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