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能不能……◎

謝青綰一覺睡得天昏地暗, 醒時隱約能透過床幔窺見外頭昏晦的天光。

初夏時節驟雨繁急打在屋簷,潺潺不休。

身側早已沒了溫度。

素蕊攏起帳幔,瞧見她有些失神地盯著那隻軟枕發呆,不由低聲喚道:“王妃?”

整整一日一夜才退下去的高熱使她愈加顯露出單薄與蒼白來, 濃翹的睫羽都懶懶垂著, 胸膛起伏, 呼吸微淺。

捧著溫熱的雪蜜水,唇瓣吹動嫋嫋的霧氣, 眉眼被蒸騰的水汽熏得濕漉而靈動起來。

她忽然清柔開口道:“阿蕊,西牆的薔薇開了麽。”

素蕊習慣於她跳脫的思維, 遊刃有餘地答:“回王妃娘娘, 銜春接夏, 開得正好呢。”

謝青綰抬眸瞧一眼窗外日色:“著人剪一束來, 送去母親院裏。”

倒是她養在閨中時常做的事。

素蕊福身去辦了。

她被祖父接回府中, 王府的趙大管事一日三回的地親自來送現烘好配好的藥材。

被國公府的老管家接了藥,滴水不漏地招待在前廳, 連謝老國公的麵都難以見到。

趙全不急不惱,笑成花一樣在前廳喝了茶水, 起身告辭。

下回照樣借著送藥的名頭客客氣氣地上門。

謝青綰躲在幽靜閨房裏聽窗外瀝瀝不絕的雨聲, 用瓷匙緩緩服著湯藥。

芸杏跪坐在矮幾旁的蒲團上, 細致擦拭著荔枝白玉雕刻的花盞。

她消息最靈通,尚有些不可置信地講道:“王妃,今日闌陽城裏生了好大的變故。”

謝青綰瓷匙未停,輕輕嗯了聲。

芸杏將聲音壓低下來, 神秘道:“宋家倒了。”

短短四字, 謝青綰頓時捧著湯藥怔住, 驚異地抬起眼來。

闌陽城名門世族不在少數, 除卻近些年漸見退隱的戚氏,便要以陳宋兩大世家為首。

陳家盤亙朝野百年不衰,宋家卻則發跡於當年鎮國公府敗落之後,受昭帝一手扶植,承繼謝家釋出之權柄,官拜司馬,此後更是平步青雲。

“昨兒午夜暴雨,明煦街有百姓深夜聽見異響,推窗一瞧,隻見烏壓壓一眾人比天上暴雨驚雷的黑雲還要濃,舉著暴雨怎麽都澆不滅的火把,裏三層外三層地圍死了整座宋氏府邸。”

芸杏煞有介事:“攝政王烏衣玄袍披風,劍上不住淌著血,火光衝天的,真跟見了鬼一樣,閻王爺來拿人也未必有這樣的場麵。”

“夜裏到底看不真切,晨起時才看清宋府的遍地的血,又濃又紅,暴雨下了整晚竟也半點衝不幹淨。”

“今兒一早宮裏便傳來消息說龍顏震怒,下旨徹查嚴辦,今日正午便要先斬宋家六子。

“宋氏貪贓枉法,被禁軍破開秘庫時,裏頭堆積的十二年前貪墨的柳州賑災銀款都還沒花完呢。宋家據司工之位,這些年間無論造橋鋪路、修渠墾荒,但凡朝廷撥銀,宋家必有染指。”

芸杏咂舌:“如今市井都傳,宋府地下,隻怕是埋著金山銀山呢。”

謝青綰不由想到,他昨夜似乎來得很早,幹幹淨淨的很是好聞。

約摸是守了她半夜,才起身去抄的宋家。

好忙哦。

闌陽城世家大族根枝盤虯、錯綜複雜,昨夜抄家一舉看似突如其來,實則怕已是蓄勢良久。

貪贓固然當誅,隻是攝政王動用玄甲衛與皇宮禁軍,似乎不止是貪官汙吏這麽簡單。

宋氏為昭帝選中又一手扶植,無疑是當年昭帝在民間的手眼。

分明昭帝已崩,縱使當年勢力有所殘餘,又如何能在皇宮掀起如此風浪。

謝青綰高熱才退,腦中時常隱隱鈍痛,便索性不再去想,隻歪在軟榻間闔眸養神。

一心守著三日之期。

午晌間雨勢似乎弱下去半分,便撐著傘到後院的花房去。

南楚風雅盛名,莫說世家大族,闌陽城中尋常人家也常會在院中搭起簡易的花房,種些芍藥月季之類。

鎮國公府的花房在斂池園西南角,琉璃瓦通透齊整,南側半敞,白椴木花架排列極長,像是滿栽花木的回廊。

她養在閨中時,精神好些便會來這裏消磨時光。

清凜的風卷散雨幕,有絲絲縷縷的水汽斜斜散落。

芸杏忙替她攏進了鬥篷,又將南麵的帷簾放下,遮一遮風雨。

謝青綰就著昏晦天光與一點燈燭剪了幾朵下來,吩咐芸杏拿去做點心。

紫檀躺椅上鋪設著軟靠與錦褥,她歪了會兒,不知不覺漸睡過去。

顧宴容收了折傘,側首便瞧見帷帳間一抹纖弱的身影。

倒與那日他來鎮國公府議婚時偶然擦見的光景很像。

隻是這一回,他不再漠然置身原處,而是舉步緩緩走近了她。

他肩上、袖上才至衣擺,盡皆沾了寒涼的雨汽。

甫一撩開帷帳,便瞧見謝青綰似有所覺地瑟縮了下。

顧宴容腳步一頓,褪去裹挾著沁人寒意的外袍隨手搭在置衣的木架上,俯身將人從躺椅間抱起來。

不知是他手臂太穩,還是無限迫近的氣息太過於熟悉,謝青綰睡顏微動,卻仍舊昏沉睡著。

她攏著溫暖厚實的鬥篷,被鬥篷上綴連著的寬大衣帽蒙著腦袋。

警惕性極低,像是養在水晶房裏的一朵易碎的花,輕易可以偷走。

沒有來由的聲音開始在他耳邊不斷重複引誘。

懷中身軀溫熱香軟,也單薄纖弱得令人心驚。

顧宴容密不透風地抱著她,在那張紫檀木質地的躺椅上落了座。

謝青綰無意識地去攥他的衣襟,被捉住手舔.吻過指尖。

她倉惶縮起指尖,終於張開眼。

入目卻是一片錦緞陳沉奢的玄黑色衣料。

謝青綰仍有些午覺初醒的懵懂與茫然,遲鈍將他認出:“殿下?”

鬥篷下腰肢溫熱細軟,被一隻手按在掌心裏摩挲。

顧宴容一手探至帽低捏住她秀氣的下巴,抬起她的臉來。

謝青綰眼睛蒙在寬大的衣帽下,安靜無風,卻也瞧不見他的神情與目光。

她的雙手還要攀著男人肩角努力貼近,於是緊巴巴地央道:“殿下,讓我看看你。”

卻忽被鬆開了下巴,長指挑起一點寬大的帽簷,燙人的呼吸鑽進帽底。

男人與她一同蒙進鬥篷的連帽裏,手掌扣著她後腦,糾纏迤邐地碾舐她的唇瓣,再一寸寸細致地品嚐。

融熱,繾眷,充斥靡欲。

帽底不見天光,他所有的動作都被這寬寬大大的連帽掩蓋殆盡。

昏暗的空間與他緊貼的胸膛催生出無盡的安全感。

謝青綰生不出半分抗拒,蜷坐在他懷中羞怯又乖巧仰頭,被他慢條斯理地嚐過一遍。

那道嗓音貼得很近,清澈而真切:“殿下忙不忙?”

顧宴容在帽下細致舔.吻她下頜。

怎會不忙。

燕太後壽宴上加了蠱毒的那杯酒是小皇帝親手端給他的,偏偏再問起時,這位陛下全無半點印象。

秘行蠱術,官宦勾結,這個王朝裏淬了毒的幾根頑釘還需一點點拔。

宋家盤亙最深,卻也是他最為了解與拿捏的一個,拿來開刀最適合不過。

昨日謝老國公準了他的探望,無疑是和解的信號,朝中本欲奮筆攻訐的群臣於是暫持觀望之態。

大約是要等謝家的一封和離書。

顧宴容意猶未盡地退開一點距離,從袖中取出一隻機關精巧的木鳶。

他並未多做解釋,隻是貼一貼她的額頭,音色沉沉道:“燒退了。”

呼吸有些明顯。

謝青綰被他鼻息燙到,低眸時瞧見了那隻機關鳶,比那日那位小販所製的要精巧數十倍。

羽翼流暢,零件精巧至極,似乎不僅僅是玩具那麽簡單。

她眼睛閃閃地接過來,指腹輕觸過那雙羽翼銜接之處。

像是活生生的鳶雀的穀骨骼一樣,每一寸都靈活順暢,近乎完全足夠振翅禦風。

顧宴容嗅著她頸窩裏的藥香:“軍中所用,綰綰喜歡麽。”

謝青綰點一點頭:“殿下,這是哪裏來的?”

男人輕淡垂眸,言簡意賅:“奉旨繳獲,陛下所賜。”

哦,從宋家抄沒的。

被她纏著問了許多,顧宴容極富耐心地一一答過,才告訴她:“綰綰,我該走了。”

謝青綰攥著他衣襟一怔,像是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哦。”

她糾結了下,在他懷裏小聲問道:“殿下能不能……”

後麵的話音徒然小下去,微末到幾近於無。

顧宴容俯首湊過去,像是沒有聽清一般:“嗯?”

蒙著她腦袋的寬大風帽滑落,露出那張幽靜雪白地臉。

謝青綰最後抱一抱他,貼在他耳邊說:“小心一點,莫要再受傷了。”

顧宴容頷首:“嗯。”

他把謝青綰的風帽再度蒙好,安安穩穩地再度擱回躺椅裏去。

爾後披衣,撐傘,隱沒在接連天際的浩渺雨幕中。

傘外絲雨如霧,**起渺渺微塵。

風仿佛將他周身陰翳也吹散一層,他想起那句很小的提問。

“殿下能不能……把我也偷偷帶回去啊。”

他心念驟動,又在心念翻湧中想起昨夜所見,她唇瓣,頸側乃至鎖骨上撕咬的傷痕。

脆弱脖頸上青紫交加的掐痕。

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把她捉回去,關起來。

力量懸殊,無論怎樣,她都絕無反抗之力。

他克製舉止,卻在心下暗自縱容惡念滋長,又在這樣的撕扯與煎熬裏無法戒斷地頻繁觸碰他的綰綰,他惡念的源頭。

書房沒有點燈,墨冠玄袍的男人坐在極深的陰影中,權椅居高臨下。

他一身還未洗淨的血腥,長劍倚在案側緩緩淌血。

天色漸晚,趙大管事不知這位殺神為何竟沒有潛入鎮國公府去。

分明昨夜早早便動身了。

靜默間,聽到沉寂的男聲:“去找十個闌陽城最好的金匠。”

作者有話說:

還有一更,建議明早起來看

追更辛苦QAQ,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