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接綰綰◎

他今夜來得很遲。

謝青綰空出一半床榻來, 腦袋抵在專為他留的那隻雲枕上,張著眼睛安靜期待。

她習慣於早早地安置了,每日總要睡很長時候才勉強睡得飽,等了不多時, 便歪著腦袋低低打一個嗬欠, 眼底霧氣蒸騰。

朝局翻覆, 權黨重洗,今夜闌陽城中大約多的是人輾轉反側難以成眠了。

他是漩渦中心一手攪起風雲的人, 想必更要焚膏繼晷、奔波勞碌罷。

謝青綰聽著漏聲與窗外雨打木葉的簌簌嘈雜,不覺間沉沉睡去。

房門一開一闔, 卷攜來一點傾瀉的涼雨和朗潤的風。

顧宴容緩步繞過屏風, 瞧見她埋在棉花一樣蓬軟的衾被間, 幽靜的睡顏。

連同她從衾被探出的、攥著雲枕一角的藕白細指, 和身前被預先留出來的一半床榻。

身側的衾褥微陷下去, 有熟悉的氣息環繞上來。

謝青綰睡夢中循著暖烘烘的熱源,手腳並用地纏上去, 在他懷中蹭尋著最舒坦的位置,眉尖都微微舒展。

顧宴容張開手由她貼過來, 擁著人低低喚了聲綰綰, 聽她埋在他懷裏唔了一聲。

好晚了。

她眼睛緊闔, 睫羽安然蓋落,貪睡得急切。

顧宴容手掌環攏她的腰肢,掐著按著輕易將整個人捉進懷中扣緊。

他嗅到謝青綰身上格外真切而潮潤的藥草清苦,約摸是才藥浴過, 發尾還餘一點未幹的潮意。

她被從他身邊剝離, 路遠庭深不得相見, 要每日裏洗盡一身血汙, 才能在深夜得以喘息的時刻,悄然來看一眼。

她今日見了怎樣的人,是誰為她讀的故事,害怕時也會攥旁人的衣角麽。

用膳胃口如何,服過湯藥用的是怎樣的蜜脯亦或是點心,在這接續不休的雨季裏又是如何度過這一日的。

他一概不知。

她溫熱、柔順、眸子濕亮,外界晦晦風雨連同朝局中詭譎波湧的海浪驚濤沒有一分一毫傾斜向她,像是在水晶房裏被照料得很好。

卻唯獨不是他所築起的水晶房。

顧宴容沉沒在她溫熱肌膚與盈盈環繞的花藥香裏,目光漆黑,緘默如一座不見波紋的寒潭,沉寂之下掩藏著深駭與洶湧暗潮。

究竟是蠱毒作祟,還是起於他本原的惡根,無暇分辨。

他隻是不能忍耐,乃至憎惡著她被從身旁剝離的每一個時刻。

男人的懷抱像是一片死寂的深潭,而她在深潭裏安穩沉眠。

五更初至時天未破曉,她模糊張開眼,聽到耳畔呼吸聲與沉著心跳。

腰間橫亙的手臂堅實不容掙拒。

有溫熱的鼻息逡巡在她耳畔,音色慵倦沙啞:“綰綰。”

謝青綰迷糊唔了聲,在他頸窩裏打瞌睡打得腦袋微點,聽那道男聲低緩告訴她:“綰綰,我要去柳州一趟。”

她愣了一下,被這一句柳州攪散了大半的睡意,後知後覺地記起來,宋氏秘庫裏那一大筆貪墨的官銀,似乎便是出自柳州。

顧宴容側身將她按進床榻裏,無窮無盡的暖熱霎時間將她重重擁覆。

嚴絲合縫地隔開了外頭急驟回旋的風雨。

她聽不到潺潺雨聲,嗅不到晨間凜冽漾寒的潮潤霧汽,鼻腔充斥著他懷中獨有的粹冷氣息。

惺忪散去,謝青綰遲鈍地蹙眉尖,眼巴巴道:“非去不可麽?”

顧宴容似乎冷靜克己,揉著她發頂極富耐心地解釋道:“柳州乃是宋家宗祠所在,禁軍圍剿不盡,需我親自去一趟。”

謝青綰眼睫稍垂了垂,晨起時嗓音幹澀:“殿下……要去多久?”

她被輕吻了耳尖,聽他答道:“必定趕在三日之期來接綰綰。”

時序近夏,闌陽城的雨便也纏纏連連沒個盡頭。

顧宴容為政素來鋒銳利落,今日卻似乎不怎麽急,甚至破天荒頭一回陪她賴在榻上,相擁著聽窗外不歇的雨。

他低眸凝視謝青綰憂鬱地耷拉著眼睫,蔫巴在他懷裏,聽到她短而輕微地唔了聲。

垂頭喪氣的,不願說話了。

顧宴容似乎眼神微變,低斂下漆黑的瞳仁,不知凝視了她多久。

最終隻輕喚了她的名字。

兩日本算不上長,謝青綰卻總隱隱抱著期待,格外偏愛那座琉璃花房,歪在紫檀木質地的躺椅裏,有一搭沒一搭地把玩那隻機關鳶。

顧宴容在第三日傍晚如約趕回鎮國公府,將時辰掐算得半刻不差。

他一身倦倦風塵,規矩地朝謝老國公作了揖,身後成列的車輿從鎮國公府正門直排到街尾。

攝政王府的趙大管事在他身側笑得親切:“王爺思慮周全,王妃娘娘閨閣裏滿園的花圃,回了家隻怕是要想的,不若索性趁此機會,隨王妃一道搬回家裏去。”

他實在客氣又規矩,理所當然地一口一個回家:“家裏已預先請了十數位闌陽城中最是老練的花匠,必定能將王妃的花圃侍候得周到妥帖。”

攝政王便漫不經心地撚著指腹,垂眸靜待。

謝老國公輕抿一口茶,挑眉盯了他半晌,才側首吩咐去請人。

一直恭謙而立的攝政王卻忽然開口道:“雨霧寒重,便由晚輩自己走這一趟罷。”

謝青綰尚在花房裏托腮聽著雨聲,擺弄那隻機關鳶在花房中低飛盤旋,忽然被一隻手輕巧接過來。

她仰頭,看到一身寒氣、風塵凜凜的玄袍。

他似乎比那日床榻間擁著她聞嗅時銳利許多,渾身縈著不散的血腥與殺伐之氣,整個人冷冽,拒世,眉眼深深。

細看時還可瞧衣襟袖口偶然濺落的暗紅血痕,似乎是今日才添的。

謝青綰一時呆住。

他已卸下長劍,一麵朝她逼近另一麵剝開了染血的外袍。

堪堪回神,便被他裹挾著一身未褪的血氣重重抱進懷裏。

顧宴容手勁大得近乎要揉碎她,俯首深嗅她花藥浸染的體香,吻噬著她頸側細嫩的肌膚:“來接綰綰。”

謝青綰眼睫顫顫,抱著他肩頸仰頭將頸側的肌膚完全**。

男人將她身上鬥篷攏進,寬寬大大的風帽蒙下來遮蓋了頸窩裏新吮的鮮紅痕跡,牽著人走出花房。

謝青綰仍舊有些懵然,跟著他踏出斂池園,鑽進園門外靜候的車輿裏。

直到木輪轆轆轉動,車行穩穩,才終於找回一點心神,攥著他袖口有些呆道:“殿下回得好早。”

謝青綰原以為他說的三日之期,約摸是要等到明日的,卻不想今日傍晚便已歸來。

顧宴容始終低眸凝視她,長指描摹她流利的頜線:“瘦了。”

滿打滿算不過兩日而已,哪裏就能瞧出來瘦了。

謝青綰在他手心裏蹭了蹭,眼睛很亮地問他:“殿下此行可還順利麽。”

顧宴容大略頷首。

柳州終歸是宋家地界,強龍不壓地頭蛇,反倒較闌陽城中勢力難纏許多。

他拔了最後一處暗樁,雨披負劍,快馬加鞭隻身先行回了闌陽。

車行至前廳,謝青綰扯一扯他的衣袖問:“不需同祖父辭行麽。”

話間,鎮國公府的老管家輕叩了窗牗,在車邊恭敬道:“綰小姐,公爺交代,外頭雨大,莫要下車辭行了。”

他似乎斟酌了下,又說:“小姐,好自珍重。”

大約是這位老管家自己的囑托。

謝青綰湊近窗牗,音色穿透嘈雜雨幕,清亮可辨:“我會的,高伯。”

轆轆的行車聲複又在空**的青石長路續續回響。

攝政王府華美的車輿在充斥濃霧的浩渺雨幕裏猶如一座緩緩遊移的燈塔。

謝青綰便在塔裏被他按著扣著,分不清是克製還是放縱地裏裏外外親過一遍,再裹著厚重暖和的錦緞披風被他一手抱下車輿。

顧宴容呼吸微亂,腳步卻極穩,橫抱著她全不費力地回了含輝堂。

他極度克製地勒令自己鬆開手,吻著她眼尾道:“綰綰用過晚膳了麽。”

謝青綰搖頭。

顧宴容於是耐心守著她用罷晚膳,被素蕊扶著踏入藥浴的蘭湯池,才回身道書房去對宋氏一案做最後的收尾。

謝青綰坐在久違的美人榻間,由素蕊捧著棉紡的巾帕一點點擦幹頭發。

她披上擋風禦寒的厚實鬥篷,仍舊起身往書房去找他。

沿著屋外回廊走到盡頭時,忽然沒來由地停頓了下。

抬首,瞧見路另一岸那座僻靜清幽的院落。

據趙大管事說,似乎她嫁入攝政王府前,攝政王原本獨居浮光堂,後來親事議定,才將最是恢宏氣派的含輝堂定做婚房,她住主屋,攝政王便陪著分居於東廂。

謝青綰遙遙望一眼對岸的浮光堂,沒有端由地側首道:“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