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依綰綰◎

明韞街川流不息的人潮凝滯, 半晌才聽有人艱難問道:“這是……攝政王妃?”

不是說攝政王妃被禁困軟牢折磨得奄奄一息生不如死麽。

這位被攝政王親自抱上馬的貴女,分明發如濃雲眉含黛霧。

那殺胚親自給人擦了手,又寶貝似的往懷裏揣得緊,橫豎都是如膠似漆蜜裏調油的模樣。

“奄奄一息生不如死”八個字哪個能與這位攝政王妃扯上半點幹係。

人群滯塞許久, 才複又在斜陽的殘照裏緩緩開始流動。

汗血寶馬四肢修長、高大駿健, 謝青綰側坐在馬背上, 雖被他環擁懷中,卻仍舊抑製不住地生出怯意來。

她雙手捧著那盞白豆蔻熟水, 顫顫貼在他懷中,嗅到似有若無的血氣。

顧宴容縱馬走得極慢, 嗓音也慢:“怕高?”

謝青綰努力同他貼在一起, 幅度很小地點了點頭, 像是巨樹下一棵纖纖搖搖的小蒲公英。

顧宴容便一手接過她手中的甜飲, 任由她雙手緊緊攀附上來, 驅馬折入了明華街。

攝政王府近乎占據了整條明華街,青瓦白牆間掩映的鬆竹在近夏的時序裏逐漸鬱鬱蔥蔥。

晚膳間窗外又瀝瀝下著疏雨, 矮幾上濃褐色的湯藥嫋嫋散著清苦的白霧。

闌陽城下起雨來便綿綿沒個盡頭。

謝青綰大半個白日都在補覺,此刻等著藥涼竟也沒有犯困, 在輝輝燈火下聚精會神地讀著那本民間誌異。

厚重漆花的木門開了又闔, 有熱意勃發的胸膛緩從她背後貼上來, 嗓音慵淡:“在看甚麽。”

謝青綰耳根一麻,歪在美人榻雲軟的褥墊與圓枕間,慢吞吞地仰起臉來。

嗅到他身上獨有的清冽,摻著同她一樣的幹淨皂香, 似乎是才沐浴過。

他今夜似乎清閑一些, 沒有在書房批閱文折。

謝青綰合上手中的書冊, 擱置在一旁的矮幾上, 張開身上擁覆的雪絨毯任他手掌攀繞上來:“殿下忙完了?”

掌心軟腰纖窄,盈盈不足一握。

力氣也小,被兩手卡牢了腰窩便無論如何都掙不開逃不掉,卻偏偏又滿心滿眼地仰賴於他,一刻不見便要心心念念地去找。

會哭,會求,卻唯獨不知道遠離。

還要自己住在籠子裏。

顧宴容洗去了一身血氣,像是將封著寒魄的凜冽與凶悍也融落一層。

他低眸仔細揉那一握纖腰,狀似不經意般緩緩朝下,低低嗯了一聲。

他一旦陷入某種對於她身體的專注中時,總會格外寡言一些。

謝青綰穿著最是單薄又柔軟的寢衣,溫度與觸感輕易便能投遞,她覺出一點微妙來,立時翻身要躲他的手。

才一動作,被那雙驟然發力的手掌按回原處。

男人嗓音貼得極近,像是寒崖石徑間回旋的冷葉與風雪,摻著難以分辨的微末笑意:“果真有力氣了。”

謝青綰抬眸,被他專注到近乎於某種獸類的銳利眼神驚得一悚,細指攥緊了絨毯一角。

她沒有逃,反倒在他頸窩裏嗅了又蹭,蔫在他懷裏憂鬱起來:“還沒有好呢。”

又生怕他問起是哪裏沒有好,埋著腦袋悶聲悶氣道:“今日宮裏來遞了話,說明日乃是太後娘娘生辰宴最後一日,要一同到宮裏用膳的。”

顧宴容兀自吻著她細膩頸線,聽罷隻不鹹不淡道:“綰綰不想去,在府中睡上一整日也不要緊。”

他嗓音與吻一同下沉,惹得謝青綰細顫漣漣,無措地按住那繞玩著她襟帶的長指:“可我想去,殿下。”

她仰起頭來,含光浸水地凝望他:“好不好。”

顧宴容瞳仁間漆黑的墨色沸騰,目光定定將她攫住,未置可否。

謝青綰便全不講循章法地吻他潤澤的薄唇、骨感分明的鼻梁連同那雙攝人的眼。

像是柔軟的幼崽不具任何攻擊性地親近與舔.舐。

她唇瓣豐瑩溫涼,蹭在他唇角含糊不清道:“好不好嘛,殿下。”

古舊幽微的花與藥香近在側畔。

顧宴容受蠱惑一般張開手,沿著纖柔的線條撚開襟帶,指腹粗礫的觸感毫無隔閡地清晰傳遞。

謝青綰很小地抽了口涼氣,嗓音都跟著融化掉:“不可以。”

顧宴容安撫她的肩角,暗啞哄道:“別怕,綰綰。”

他承諾:“會輕一些的,好麽。”

謝青綰不再敢來親他,隻是仍舊蹙著眉尖搖頭:“明日會起不來的。”

顧宴容的懷抱溫定有力,極穩的庇護與安全感蓄在掌心的溫度裏,在安撫中沉沉傳遞而來。

“不起也不要緊,”他手臂像是攀蜒的藤,在她腰肋間蔓延纏繞,爾後不容置否地拉向他,“朝野內外,誰敢指摘我們綰綰。”

謝青綰順從地與他緊密相擁,“不是我,”嗓音潮懦又委屈,“外麵風言好盛,近乎要把殿下傳成十惡不赦之罪人了。”

她絮絮狀告:“說殿下殘虐發妻,威逼鎮國公府,說我被殿下日夜折磨,形銷骨立不成人形呢。”

大約是謝老國公退隱太久,以致世人近乎要忘記了這位公爺是怎樣一個剛直鐵血、寧折不彎的人物。

當年卸下戎裝自釋兵權,大約算得上他刺此生唯一一次屈服,為的是保全謝氏一姓人。

倘若這位攝政王當真有殘虐發妻之實,他又豈會輕易放過。

謝青綰攥著他衣料,被親得嗓音黏軟,還在小聲抱不平:“豈有此理。”

氣呼呼的,嘟囔得眼睛裏都漫上霧氣來。

闌陽城中有人著意推波助瀾,大肆渲染當日之事。

顧宴容一貫不打理會,卻不想有朝一日竟會傳到她耳朵裏。

似乎要氣壞了。

顧宴容輕撫她披散是烏濃長發,兩指撚著她秀氣的下巴尖兒,碾轉品嚐她的唇瓣。

再散漫慵淡地問:“所以綰綰出席萬壽聖節尾宴,是為給夫君正名。”

謝青綰聽到某個字眼,耳尖微緋,卻咬著唇瓣幅度很小地點頭:“唔。”

她喜歡被他這樣輕淺又珍視地親吻,逼著眼睛乖巧又柔順地回應他。

無論性格還是力量,都處在絕對的弱勢與被動地位,最多用手指畫一個小小的圈,卻引.誘他甘心情願地踏入其中,自我禁困。

顧宴容溫馴俯下首來,在親吻的間隙無限縱容道:“都依綰綰。”

謝青綰被他剝了個七七八八,填在含輝堂的臥榻,卻不怎麽有困意。

她枕在男人臂彎裏,闔眸聽窗外潺潺雨聲,忽然沒來由地聯想到,他似乎是不喜雨天的。

謝青綰張開眼睛,借著帳幔間微明的一寸燭輝,悄然注視他。

他側身而臥,一手被她枕著腦袋,另一手牢牢攏住她腰身,像是籠鎖一樣將她禁錮。

闔眸沉眠,麵如冷玉。

謝青綰一時出神,鬼使神差地拿指腹描摹他的唇形,又湊上去,輕吹他濃如鴉色的眼睫。

下一瞬,熟睡中的惡獸忽然傾身覆下,緩緩張開了瞳眸。

顧宴容捉住那隻不安分的手,揉她手心的軟肉:“綰綰睡不著。”

他嗓音一瞬幽微起來,意味不明:“那便找些事來做。”

今夜時辰實在頗早,甚至尚未至她慣常安置的時辰,白日裏又睡得太多,此刻便格外精神一些。

謝青綰乖巧安分下來,拿腦袋抵在他肩頭,側眸望向他時暗藏漾漾波光,語氣極軟:“知錯了……”

她催促道:“殿下奔勞一日,想必很辛苦了,要好睡才是。”

顧宴容手上力道未鬆半分,隱約猜出緣由,擁著她垂下眸來:“綰綰睡不著了,可怎麽辦。”

他目光清明,實在難以捕捉到半點困意。

謝青綰從他懷裏仰起頭來:“殿下不困麽?”

顧宴容親吻她的眼睫:“先哄綰綰睡覺。”

謝青綰自七歲起便獨住熏風院,她不習慣老嬤嬤貼身伺候,身邊唯有一樣年歲尚幼的芸杏素蕊。

侍奉的下人們守在外間,她有時胡思亂想些神鬼怪談,嚇到自己也隻蜷起來躲在帳幔與衾被中。

莫說睡覺,吃藥都不必哄的。

謝青綰眼睛都亮起來,羞澀又期待道:“我們去浮光堂,在軟枕堆裏講故事好不好。”

浮光堂唯獨那座金絲樊籠裏有成堆的軟枕。

顧宴容眼神微變,又被她哼哼親著下頜央道:“好不好,殿下。”

他喉結滾了滾,應一句好,卻又在她倏然亮起的目光裏啞聲告知:“隻是入了籠中,怕便不能依著綰綰了。”

謝青綰被他藏著洶湧暗潮的目光一掃,霎時偃旗息鼓。

才靜一瞬,顧宴容已兀自起身燃起一盞銀鑲螢玉火樹銀花燭台,擱在榻側的矮幾上,取了她晚間讀得入迷的那本書冊回來。

顧宴容坐在床榻外側擋住了輝照的燭火,容她枕在腿上:“聽完便睡。”

謝青綰連連頷首。

他嗓音沉冽而醇厚,語間不疾不徐,節奏舒緩,與偶然垂落的目光一樣沉寂深厚。

讀的卻是陰魂纏身的駭人詭事。

謝青綰近乎入迷地聽完,才伏在他腿上緩緩呼出一口氣。

顧宴容擱下書冊,將燭台熄滅、帳幔合攏,掬著嗬欠連天的她揉進懷裏:“睡罷。”

謝青綰又打一個小小的嗬欠,呼吸漸沉。

寂靜半晌,忽然沒頭沒尾地小聲問他:“殿下,世上當真有神鬼麽?”

顧宴容揉著她後腦:“沒有。”

她似乎鬆一口氣,緊巴巴地貼在他懷中汲取庇護與安全感。

顧宴容擁著人安撫片刻,忽然握著那截細腰將她固定,自己緩緩朝衾底退下去。

謝青綰霎時驚住,來不及言語,便已沒了再去胡思亂想的餘暇與心力。

雨聲顫潺潺,掩蓋了細微到幾不可聞的幾聲弱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