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一枚,鬱鬱蔥蔥◎

燕太後匆匆趕來時, 謝青綰已被他哄得睡下,鴉青色帳幔層層疊疊交錯垂落,隔絕了外界或擔憂或窺探的目光。

顧宴容墨發高束,眉眼漆黑, 玄黑色的衣襟靡靡鬆散, 薄唇透出難以察覺的一點潤澤水光。

他不緊不慢地走出屏風, 立於寢房外間,抿了口已有些溫涼的茶。

燕太後與平帝乃是青梅竹馬, 對當年那場蠱禍的來龍去脈深諳於心。

昭帝當年大行蠱術,顧景同沾染蠱毒命懸一線時, 這位少年攝政王曾在幽庭割血相救。

又於困局中周旋籌謀近十二年, 在天啟二十四年的隆冬, 烈火燒盡了昭帝一生的顛倒妄想, 襄助平帝登臨極位。

平帝所題年號永鎮, 便是這場蠱禍最後劃定的終結。

禍事中受牽連而惡疾纏身的皇室,在平帝即位後盡皆被妥善安置, 尋醫問藥保全性命。

懷淑大長公主急病時所用歸神散,便是專為蠱毒研製。

平帝卻已在這場人禍裏傷了根基。

燕太後至今都沒有勇氣回想昭帝執權時那段暗無天日的歲月。

人皇極位萬骨鋪就, 她的孩子不過堪堪十歲, 如何堪此重擔。

平帝臨崩時, 曾與這位攝政王密談整晚,擬定遺詔。

幼子顧崟川承繼大統,仍由永安王顧宴容攝政監國,輔佐幼帝至其成立。

顧崟川即位當晚遭逢宮變, 攝政王提劍平亂時, 他已倒在鴻台殿中, 整隻左眼近乎碾碎。

大約從那時起, 昭帝滋飼多年、傳聞中承載昭帝心魂與意誌的天授長生之聖蠱,便已寄生於他。

至於究竟是巧合還是昭帝費盡心機的籌謀算計,便不得而知了。

燕太後始終凝眉,先關切道:“王妃可還好麽。”

顧宴容衣襟微微揉皺,沁著連片的水痕,像是被人攥著衣料埋在懷裏抿過眼淚一樣。

他長袍疏落,語氣輕淡雜著戾氣,隻道:“拔蠱的丹藥還需三日。”

此事一再觸及他的逆鱗,燕太後暗歎一聲,將精挑的補品放下,關切過幾句便起身離去。

謝青綰睡得並不很是安穩,雙眸緊闔,睫羽卻細顫不止,手心裏攥著軟枕的枕角,在被下蜷成小小一團。

窗外暴雨如注,乍起的驚雷穿透層層帷帳,映亮一瞬她不安的睡顏。

今年的四月似乎雨水格外多些。

顧宴容揭開衾被,側躺時鬆軟的綿褥深陷下去,手臂從她背後環繞緊擁,將人圈進懷裏。

她纖弱而柔軟,輕易便能嚴絲合縫地籠罩於他身形之下。

溫淡的花與藥香縈繞開來,顧宴容徐徐揉著她腹間軟肉,俯首時鼻尖擦過她蝶翅一樣單薄的肩角。

窗外雷電驟起,懷中沉眠的人單薄而短粗地喘了一聲,倏然驚醒。

她細顫未平,下意識要往衾被深處蜷縮,卻被一雙暗蘊力量的手定定握在腰上,全然不得動彈。

謝青綰被那雙手握攏緩緩拖行,後背貼上溫熱而堅實的肌理。

她寑衫衣領鬆散,肩胛間一寸瑩白細膩的肌膚明晃晃送到他唇邊來。

顧宴容從身後舔.吻她後頸與蝶骨,嗓音在近乎駭人的雨勢中仍舊沉靜而明朗,字字清晰可聞:“別怕。”

帳幔間昏晦光影與朦朧氣息為他披上一身寧靜溫柔,開口時卻寡言依舊:“睡。”

這回卻沒有奏效。

謝青綰在他落下吻的瞬間鬆開緊繃的神經,放軟在鋪天蓋地的衾褥與擁覆上來的懷抱裏

她才服過藥,卻少見地並不十分困倦,枕在他臂彎裏輕聲問道:“殿下,甚麽時辰了?”

顧宴容鼻息融熱,哄睡一樣低緩清雋地答她:“酉時。”

她已然睡過了晚膳的時辰,中間喂過一點軟爛易克化的清淡粥食。

那隻揉著她腹心的手無半分停頓,極盡專注而珍視。

謝青綰耳尖輕紅,被他粗礫的掌心蹭得微癢,藏著點小別扭往他懷中躲了躲:“哪有這麽嬌氣。”

顧宴容對她細軟的抗議置若罔聞,隻力道輕柔而徐緩地按著那片青紫的淤痕。

甚至連哄人一樣慵倦的回應都一並省去了。

謝青綰呆了下,隱約咂摸出不對味來。

軟而柔滑的錦衾直蓋到她下頜處,露出俏立的鼻尖與一雙明澈的黑眸。

她被這雙手臂悍然禁錮,背對著瞧不清他的目光與神情,唯能輕聲喚他:“殿下?”

男人終於有了回應,卻不是沉寂幽微的一聲“嗯”。

他一手揉腹,另一手按著她肩角,近乎要將她揉碎進棉海重雲一樣的衾被與枕褥間。

濃重的鼻息隨著他緩緩俯首無限貼近過來。

謝青綰輕顫了下,在未知中有些無措地閉上眼睛,卻沒有任何或疼或燙的觸感降臨。

他似乎極力按捺著甚麽,輕嗅她頸窩裏幽微的香氣,嗓音隱含燥鬱:“綰綰睡得很不安穩。”

謝青綰近乎做了一晌的噩夢,夢中盡是小皇帝眼中滿眼交錯血色脈絡,與沿著脈絡簌簌爬行的長足蠱蟲。

它張開口器,撕咬一般啃食著木匣中鮮血淋漓的生肉。

她躲閃一般垂下眼睫,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忽然被身後繞來的一隻手蓋上了眼睛。

那道嗓音前所未有之近,像是貼著耳廓灌進她耳道裏的一束風雪:“不要去想,綰綰。”

顧宴容修長的手蒙上她的眼睛,近乎遮去大半張臉,更遮蔽她目中全部的光線與景象。

謝青綰在空寂的黑暗中出奇地安穩下來,那些可怖的、血腥的、難以抑製的聯想像是被群山厚雪密密實實地阻隔開來。

她細密的睫羽顫顫不定,羽毛一樣掃著他掌心,像是蒙受庇護而暫且安定的幼崽:“殿下是不是守了很久?”

聽到男人不鹹不淡地定論道:“綰綰睡得不久。”

倘若擱在往常,大約是要一覺天昏地暗,直睡到第二日天亮的。

顧宴容緩慢按揉她腹心的淤青,嗓音似乎低下去一些:“一直蜷著,是因為扯動便會疼麽。”

新傷哪有不疼的,隻是他今日的狀態實在有些嚇人,她不想再惹他憂心,才著意藏了藏。

卻瞞不過他。

謝青綰僵了下,雙手摸索著捉住他的手腕,嗓音濕啞:“殿下,讓我看看你。”

顧宴容於是鬆開手臂,容她輕嘶著很小心地翻身麵朝他,仰頭來瞧他此刻的模樣。

眉眼漆黑,麵如冷玉,眼眶泛出淺卻不容忽視的紅意,宛如倒映著血光與火海。

謝青綰在昏暗中目力格外弱一些,瞧不清他更多的神情,那雙泛紅的眼卻像是刻進心底一樣。

令她聯想到他趕赴鴻台殿時劇烈的心跳與一身凶悍勃發的肌肉。

謝青綰努力從緊緊擁覆的衾被間掙脫雙手,捧著麵頰,指腹細細描摹過他的眉眼,嗓音潤明亮:“再揉揉。”

那雙實在瑩軟漂亮的唇瓣惹吻一樣無知無覺地送上來。

她不再瞞藏,牽著那隻手放在自己熱烘烘的腹心,又像是想起甚麽一樣貼得很近問他:“還要抹藥麽?”

柔嫩如二月裏新抽的幼芽,小小一枚,鬱鬱蔥蔥。

顧宴容捂在她軟腹間,指腹像是不經意擦過她腰側格外敏感的一寸肌膚,掌心捕捉到她細微的驚異與顫動。

在她耳邊誇一句好乖。

整座臨山殿因窗外不止不休的暴雨而冷冽寒涼。

鴉青色的床幔層層疊疊鋪天蓋地,在偌大的宮殿中分割出四四方方的逼仄天地。

光線昏暗,氣息交錯。

謝青綰嗅到滿腔不知來自雨霧還是來自他懷中的清凜氣息,純粹而不摻半分雜質。

他手掌溫熱,暖得她輕哼著眯起眼來,腦袋低抵在他胸膛間,透過鴉青色的床幔看到外頭燭焰搖曳。

她其實被溫養得很好,與秦月樓中幽靜脆弱、不堪一折的模樣相較生機靈動許多,日複一日地黏他,依賴他。

隻是仍舊時常生病,無論如何難以養得圓潤半點。

她養在鎮國公府十六年,幹淨,柔軟,沒有沾過外界寸縷的風雨與動亂,便更不該在他的庇佑下有分毫閃失。

殿中沉香嫋嫋。

謝青綰手腳並用地攀掛在他身上,抿著唇瓣,呼吸漸漸平穩。

——

闌陽城近來出了一件大事。

小皇帝忽然重病罷朝,由攝政王暫代大權,批閱文折,決斷國事。

朝野嘩然,卻又聞宮中傳旨,詔令三有司共輔國政,太後垂簾。

無論那一條,似乎都不是這位攝政王要挾持幼帝、謀朝篡位的意思。

各方勢力暫時按捺,隱隱有靜觀其變的意思。

顧宴容似乎逐漸忙碌起來,晨起一同用膳時已是衣冠整束,帶著一身風塵從金鑾殿議事歸來。

他似乎養成了揉她肚子的習慣,在批閱文折的間隙抵著人親吻,便總要將手掌捂在她腹心,再又低又啞地問她今日都曾去過哪裏玩。

謝青綰便掰著手指同他細細數來,無非是禦花園或康樂長公主住處。

闌陽城自那場暴雨後終於放晴,她精神好一些,便穿著錦緞的小靴,踏著雨水積蓄的淺窪到禦花園去看花。

幼帝罷朝,朝野中人心不穩,顧宴容費心周旋難以脫身,回到臨山殿中,她已抱著被角又香又甜地睡過去,抱重一些都要蹙起眉尖輕嗚著抗議。

於是便唯獨書房理政時,能偷得一點溫存的閑暇。

謝青綰被他手掌揉撚得發軟,迷迷糊糊道:“聽宮人們說,五月將至的時節裏,禦花園便要開始有螢火蟲了。”

她唇瓣微麻,張著一點唇瓣喘息單薄,似乎有些遺憾道:“我同康樂昨夜去看過,並未尋到。”

顧宴容指腹撚過她唇上水光,將人從檀木質地的寬大書案上抱起來,不緊不慢地坐回那張寶座上,未瞧一眼掃落滿地的紙筆與書卷。

謝青綰無甚力氣地軟在他臂彎裏,聽他近乎縱容道:“明晚,我陪綰綰去找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