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同殿下一起◎

暴雨之後的闌陽城一日接一日地暖和起來, 寢殿中陸續換了絲綢枕與錦緞薄衾,

殿中助眠的沉檀木香餘剩一點殘存的尾調,她埋在錦緞絲綢之間,長發從那隻絲綢軟枕上縷縷披落。

顧宴容披衣出了寢殿, 在正殿持守本心的牌匾下散漫而坐, 拈起一盞茶。

殿中玄衣侍衛將一方極有分量的玄鐵小匣雙手跪呈。

是為小皇帝拔蠱之用的丹藥。

回寢殿時謝青綰仍舊睡得正熟, 他有意放輕了腳步,矮身半跪於榻側, 俯首輕咬那瑩潤淺淡的唇瓣。

她嚴絲合縫地蓋著錦衾,那點嗚聲幾不可聞, 懷裏不知緊巴巴地抱著甚麽, 仰著臉無意識地微張開唇。

顧宴容嚐過便極為克製地鬆開人。

今日便是小皇帝拔蠱之期, 四年前未能洗淨的最後一點餘孽, 便也該在今日有個了結。

他尚有一身冗雜的公事。

顧宴容換了衣袍, 收束袖口的錦帶將將係好,忽聞帳幔間細微窸窣的一點聲響。

她似乎仍舊不習慣這樣滑而冰涼的錦衾, 翻身時冰得輕哼了聲,嘟嘟囔囔喚道:“阿蕊。”

侍女不得入宮, 她居於臨山殿中, 侍奉起身的該是指來伺候的宮人。

顧宴容每晚守著人睡, 值夜的宮婢盡皆守在外間,自然沒有人來應。

謝青綰睡意未醒,半闔著眼睛坐起身來。

絲枕、錦衾,連同她濃雲一樣烏壓壓的長發, 浸沒在初晨冰冷空氣中無一處不涼。

她撐在衾麵上的手縮回去, 低而秀氣的嗬欠隔著帳幔隱約可辨。

顧宴容鬼立在原地, 回身瞧那張攏得嚴絲合縫的鴉青色床帳。

那雙纖柔的細指勉強將重疊錯落的許多層帳幔撥開。

她耷拉著眼睫, 昏昏倦倦地揭開錦衾,摸索著要起床。

還未沾地,先被握住了踝骨。

顧宴容手掌溫熱,在這片錦錦緞絲綢堆砌的冰涼天地間更襯出暖意來。

他握得輕緩,謝青綰微驚了下便抬起眼來,瞧見他冠服整束,氣魄沉沉。

宮人熨好的衣衫已平整地背在了置衣架上。

顧宴容正俯身替她穿著雲襪,輕輕緩緩道:“綰綰今日醒得很早。”

五更未至,外頭星河耿耿,一時不見曙光。

謝青綰睡意惺忪地唔了聲,慢吞吞的還未能分清狀況。

他身量實在很高,縱是躬身俯首也難掩上位者的冷冷沉沉的威懾。

顧宴容握著她微蜷的右足將雲襪展平穿好,便將她足心抵在自己膝蓋上去係那兩條細細的襪帶。

謝青綰終於醒了醒,掙動著想要收回右腳,初起時嗓音清啞:“我自己來……”

還未能推拒,卻忽然聽他開口道:“今日有要事,不能回來同綰綰一道用午膳了,待晚間回來,便陪綰綰到禦花園去看螢火蟲。”

他掌中力道不輕不重,卻按得謝青綰掙脫不得,隻好無措地坐在床沿,低眸瞧他係得仔細。

她低低哦了聲,問他:“殿下要去做甚麽?”

顧宴容穿好了一隻,很自然地執起另一隻來,言簡意賅道:“為皇帝除蠱。”

自鴻台殿回來,每次出神都要被他按著腰與肩胛凶狠異常地吻噬。

這法子雖粗暴直白了些,卻勝在奏效。

在鴻台殿中所見的一切畫麵似乎被衝淡許多,他掌心始終溫熱,仿佛那日救她時冷如冰窖的懷抱隻是錯覺而已。

顧宴容替她穿好了雲襪,起身將她今日要穿的衣衫取下,抬手來解她腰間的細帶。

寑衫最是柔軟鬆宜,她昨夜才藥浴過,擦幹水痕便隻裹了薄薄一層寑衫入眠。

謝青綰一時顧不上甚麽除蠱,忙亂按住那隻手:“我自己來……”

不止不許他碰,還要努力將他推到帳幔外麵去,細聲央他:“殿下。”

外頭天光未破,銀河星滿,寢殿中隻餘一盞搖曳將近的殘燭,照得滿室光影昏晦,明滅不定。

湊近時卻隱約可見頸間白而瑩潤的光澤。

暗蘊力量的長指難以撼動。

謝青綰按不住那雙手也推不動他,唯能眼睜睜看著那長指輕車熟路的撚散了細帶係成的小小的結。

顧宴容仍舊矮身蹲於榻下,始自抬首凝視著她,由那雙盈盈不定的水眸,到她流麗的頜線、肩頸,雪堆一樣點著香淡筆朱的起伏。

五更未至時霧露正濃,她不知是冷還是羞,攥緊了挨在她腰間的袖口。

他目光黏如濃漆,又亮若光火。

除卻書房那回,何曾有過這樣不加遮掩的直視。

無措間,忽有一隻手蒙上了她的眼睛。

寢殿原便幽微薄弱的一點昏光被全然遮去,謝青綰眼前漆黑一片,愈加明晰地嗅到他袖間、懷中、從四麵八方裹挾而來的特定氣息。

獨屬於他,是與那枚私印一樣不可複刻的東西。

她看不到他的神情,隻聽到他平緩克製的聲線,像是征詢一樣:“可以嚐嚐麽。”

——

晨起霧露未褪,顧宴容替人係好了軟玉綢質地的廣袖外袍,撫平裙擺細微的遮痕,淡鵝黃色留仙裙在熹微的晨光裏仿佛蒙著金輝。

謝青綰全沒甚麽氣力,悶頭紮在他懷中全無反抗地任其予施。

早膳罷顧宴容守著她服完湯藥,揉著腦袋有交代過人,起身往鴻台殿去。

隻是才一起身,忽然被一隻手鬆鬆軟軟的勾住了袖口。

他回身,瞧見謝青綰仰起臉來,眸中有未褪的紅與潮濡。

分明才被他鉗著按著梨花帶雨楚楚可憐,此刻又眼巴巴地望他:“想同殿下一起去。”

顧宴容一貫縱容,陪伴、看護,近乎是無一處不精細地養著,這回卻正色回絕道:“綰綰不能去。”

除卻某些不好言說的事由不得她,謝青綰近乎沒有被他拒絕的經曆,一時呆了呆,俏翹的睫羽耷拉下去。

下一瞬顧宴容已俯身湊過來,極富耐心道:“苗疆蠱術詭譎,所用毒蟲奇異驚駭非常人所能想象,拔蠱更是慘烈異常。”

謝青綰攥著他衣袖,目光閃了閃。

顧宴容接續道:“這並非甚麽有趣的事,隻會嚇到綰綰。不過三五個時辰而已,待我回來,陪綰綰看螢火蟲或是星星月亮都好。”

他身形挺拔,貼近時鬆鬆便將她完全裹挾:“綰綰身子弱些,受了驚又要生病的,今日召康樂來臨山殿與綰綰作伴好麽。”

謝青綰搖一搖頭:“我想同殿下待在一起。”

顧宴容才要開口,忽然聽她道:“殿下因這場蠱禍多方籌謀,費盡心力,我自知幫襯不得,隻想在這終了的時刻,陪在殿下身邊。”

她攀著他手臂蹭上來,親他眉眼與唇角,牽著他的手放在腰間,細窄一截暖烘烘地軟在他手心裏,帶著鼻音央道:“讓我同殿下一起去罷。”

顧宴容嗅到她懷中的香,闔了闔眼嗓音混沉:“嚇到綰綰怎麽辦。”

謝青綰嗓音清澈,溫熱的鼻息擾得他喉結微滾:“太嚇人了我便閉目掩耳,或者躲在屏風裏,好不好。”

她一時間不曉得還能怎樣纏他,隻會毫無章法地親吻他的麵龐,帶著點細哼低低喚他殿下。

全未發覺握在腰間的掌心近乎是倏然燒起來。

顧宴容手掌收緊,摁得她一時間動彈不得。

他似乎極輕地歎了口氣,長指不輕不重地點著她腰窩,妥協道:“好。”

鴻台殿已烏泱泱聚了一眾人,那日萬壽聖節尾宴上她所見過的朝臣近乎齊聚於此。

燕太後在裏間照看仍在昏睡之中的小皇帝。

謝青綰被他安置在屏風隔間,卻遇上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人。

懷淑大長公主。

她實在與謝青綰此前所見過的任何模樣都不同,蒼白、頹敗,遠不複平日裏雍容華貴、意氣風發的樣子。

大約是知曉了天啟年間那場蠱禍的來龍去脈。

謝青綰在她對側的軟椅上落座,目視顧宴容折身去忙。

她斟酌著開口道:“多日不見,大長公主可還安好?”

顧慈雪像是沒有生氣的一尊木雕,脊背挺直端坐於幾案前,對她的寒暄置若罔聞。

謝青綰暗自歎了口氣。

她對這位暗有野心的大長公主倒沒甚麽惡感,何況有提劍強闖臨山殿救人的事跡在前。

昭帝當年煉蠱成癡,盡皆是為擇選宿體,因故隻眾皇子受及牽連,顧慈雪置身局外,無所察覺倒是尋常。

她將昭帝奉為信仰,大約是很難接受這樣的落差的。

正午時分,禦醫請出小皇帝,先叩了大禮,才顫顫巍巍揭下他左眼上覆著的金麵,喂了湯藥。

又以竹汁蘸取血紅的藥水,撒在他空洞的左眼中。

謝青綰跟在顧宴容身後,屏息攥緊了他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