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塵埃落定◎

正午時金輝燦爛, 充斥整座鎏金堆玉的鴻台殿。

小皇帝躺在金殿正中臨時支起的龍榻上,完好的那隻右眼始終緊闔。

燕太後跪坐在榻側的蒲團上,握著幼帝已漸顯寬大的手,不忍一般別過頭去。

低眸時似乎能掃見一瞬她通紅的眼眶。

老禦醫顫顫巍巍地那袖口擦了額上冷汗, 在一旁靜侍片刻, 發覺並無響動, 便換了新的竹枝,蘸藥、揮灑, 如此往複。

殿中沉寂一片,靜可聞針。

如此往複過數次, 碗中血紅色的藥汁都淺下去一層。

謝青綰屏息凝神, 瞧得正專注, 腰間忽然緩緩攀上一隻手, 將她往懷中帶了帶。

顧宴容半側過身, 隱約擋住一點她的視線,預告道:“要來了。”

近乎是下一瞬, 令人頭皮發麻的窸窣聲仿佛是隔著皮肉與骨血悶悶傳來。

小皇帝霎時擰緊了眉,左眼眶空洞黑暗, 始終望不清底。

謝青綰凝視那眶中深淵, 隱隱感知到, 似乎正有某種不可名狀的生物從淵底蘇醒、朝著微有光亮的出口簌簌爬行。

行至哪裏,足底編織的紅色脈絡便綿延至哪裏。

她看到熟悉的血色從那隻眼眶中開始伸展、蔓延,與那日所見一般無二地,詭譎的紅色長足一點點暴露於正午的金輝之下。

有溫熱的手掌搭上她肩角, 顧宴容胸膛阻隔她全部目光, 在她耳畔將嗓音壓得極低:“這不過剛剛開始, 抱綰綰回屏風的隔間裏休息, 好麽。”

謝青綰誠實地貼在他懷中,攥著他腰襟的手格外緊些,卻小聲回絕道:“不要。”

顧宴容靜了一瞬,終歸側開身,極近地立在她身後將人全然籠罩,高大挺拔,猶如一尊寒冰冷鐵雕鑄的神像,緘默無聲地守護。

謝青綰被他從身後環擁上來,近乎包裹於他冷冽氣息與投落的陰影裏。

抬眸,那紅色長足的聖蠱已顯露大半的形體。

它似乎有些靈智,每挪一分便織網一樣將那血紅色的脈絡多織出一分,以保證始終踩在那條細細的血線上。

謝青綰想起來時老禦醫所講,這血線一頭緊連著陛下顱內致命處,另一頭粘接聖蠱足底,斷則性命有虞。

那令人頭皮發麻的窸窣聲,便是它在一刻不停地吐織著黏絲。

《內經》中有雲:“髓海有餘,則輕勁多力,自過其度;髓海不足,則腦轉耳鳴,脛酸眩冒,目無所見,懈怠安臥。”

老禦醫因故推斷,所謂聖蠱,乃是以蠱毒使人髓海興奮活躍,從而由內自發地修補病損,以續命延年。

然另一麵,蠱毒亦擾亂人的神智,使人性情大變,從此陰毒多疑、泯盡人良。

每一條,都與昭帝當年不謀而合。

謝青綰隱隱曉得,被寄生者,遠不止受毒素影響這麽簡單。

她曾偶然讀過一本佚名的遊記,其中記載道,有玄駒者,行跡顛倒違背天性,冷晦潮濕處咬葉而亡,蓋寄生操縱也。

蟻蟲在遭遇寄生時,會不受控製地朝最冷灰潮濕的地方而去,成為寄生者的養料與溫床。

小皇帝偶有短暫地失去意識,大約也與蠱蟲的操縱有關。

細密的啃噬聲驚得她驟然回神。

金殿正中亮而溫朦的金輝照得整隻蠱蟲纖毫畢現,謝青綰近乎能夠看清它一開一闔的口器,連同長足上微動著的細小毛簇。

當年巫醫著意煉養,將蠱蟲外出啖食的時辰定於子夜。

聖蠱寄生昭帝十數年,蟄伏四年後又寄生幼帝,已然漸不可控。

那日小皇帝未議完政事便急匆匆趕回鴻台殿,大抵便是因著聖蠱急於破出進食。

謝青綰蹙著眉尖,看聖蠱沿著小皇帝眼瞼緩慢下行,沿途織出細細長長的一條血線。

爬過唇角,落入他下頜間。

她下意識後退一步,才恍然發覺自己始終被他嚴絲合縫地環擁在懷中。

顧宴容緩緩俯首,溫熱地呼吸隨之覆壓而來。

有細微到幾不可察的吻落在她鬢間,帶著穩穩沉沉的安撫意味。

殿中一眾老臣站得略靠後一些,謝青綰被他高大挺拔的身形全然籠罩,從背後倒看不出他細微的舉動。

鴻台殿靜得近乎聽到他節奏沉穩的心跳聲,蠱蟲吞咽藥汁時那令人頭皮發麻的咯吱聲似乎被隔絕到很遠。

謝青綰呼吸淺淺,在他的籠罩中逐漸安定下來。

聖蠱所能吐織的血線終歸有限,老禦醫以丹藥化開的那碗紅色藥汁作為引子,誘使聖蠱為更遠地追尋“美食”,自行斷開與血線的連接。

那條牽連幼帝性命的細細血線顫顫遙遙,從他眼眶深處直連到下頜。

聖蠱停住了。

燕太後守在幼帝榻側,垂眸注視著那隻多足的紅色蠱蟲,定定未動。

老禦醫換了新的竹枝來,蘸取碗中的紅色藥汁撒在小皇帝蓋著的那張鹿皮上。

藥水在鹿皮上凝為石榴籽一樣晶瑩透亮的幾小顆。

聖蠱口器開合,似乎在審時度勢,猶豫躊躇。

老禦醫謹慎地將藥汁揮灑而下,令它再度嚐到星點。

爾後在稍遠一些的地方匯聚小小一片,靜靜等待著它抉擇。

滿殿寂靜,呼吸聲被刻意壓低到幾不可聞,彈指即過的瞬間似乎被無限延長。

謝青綰側首去瞧始終長身而立、定定環擁著她的攝政王,卻發覺他似乎始終將目光凝在她身上。

顧宴容神情未動分毫,更低地垂下眉眼來,緊了緊握在她腰間的手。

風輕雲淡。

謝青綰沒來由地安定下來,回眸去瞧那猶豫踟躕的聖蠱,果然看到它定了一瞬,緩緩開始剝離足底黏連著的細細血線。

它警惕地挪開一毫的距離,細細飲下了周遭一切可以夠到的藥汁。

每挪一分,便警覺地停一停。

距離遠遠不夠,眾人隻得按捺下來,聚精會神地看它一點點前行。

聖蠱似乎停頓了瞬,作勢朝前邁出了足有半寸。

老禦醫間正要抵達預設的距離,張開玄鐵匣便要將其收入匣中。

熟料變故突生。

聖蠱不過虛晃一招,見他有所動作當即收回了邁出的長足,快如殘影一般回頭朝那條血線而去。

謝青綰渾身一震,忽然被蒙住大半張臉,近乎是強按著迫使她左耳緊貼進他懷中,一手蒙住了她的雙眼與右耳。

耳畔匕首出鞘時銳利的一聲唰、飛出時攝人的破空聲在耳畔乍現。

她近乎是同時聽到氣力的一聲怪鳴連同匕首釘入梁柱時破裂的沉響。

身後是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一切塵埃落定。

那隻狡猾而可怖的多足血蠱,被一柄玄鐵打造的匕首貫穿腹部,釘死在了鴻台殿中央雕著東海踏雲遊龍的高大梁柱上。

燕太後在鴻台殿中照料幼帝,便未有留眾臣午膳。

謝青綰近乎是被他半抱著捧出了鴻台殿。

顧宴容拿熱水打濕的巾帕替她細細擦過額上殘餘的一點冷汗,又換巾帕給人仔細擦了手心。

寢殿外宮人來來往往籌備著午膳。

謝青綰蔫了吧唧地垂著腦袋,連呼吸都靜弱下去。

她捧過那盞白芍雪蜜水呆了半晌,才仰起頭來眼巴巴地望向他。

顧宴容長身立於美人榻旁。

他沒有傾身,亦不俯首,惟長指不疾不徐的撫過她挽起的烏發,撥動發間秀氣點綴著的珠釵。

謝青綰便同那顆小珍珠一樣不自覺地輕顫著,細指緊攥他腰襟,嗓音細軟、含糊不清地喚他殿下。

冰冷遙立的男人於是一瞬褪去了冰一樣滿覆的清雋與冷質。

他俯身,折腰,半跪於低矮而狹窄的美人榻前,長指捧起她白皙近於透明的麵頰,嗓音沉澈聽不出心緒:“要抱綰綰麽。”

謝青綰不必再努力仰頭,腦袋栽進他胸膛間,像是帶著點小小的羞愧和眷戀,細如蚊聲道:“要。”

分明早已過了午膳的時辰,她卻全無甚麽胃口,隻潦草墊了塊軟糕與小半碗甜羹,便再吃不下甚麽。

聽老禦醫說,陛下眼眶中接連顱內的那條血色脈絡終歸隻是蠱蟲吐織,不出三日便會自行潰散。

隻是身體耗空,還需好生將養。

謝青綰做足了心理準備,倒並未受驚太過,隻是午睡時攥著他衣袖無論如何不肯撒手。

顧宴容於是在榻畔臨時支起一張書案來,坐在她身側寫最後的文折。

落下章印時窗外落日西沉,顧宴容闔上墨痕已幹的文折,回眸,才發覺衾被間那小小一團不知何時已張開了眼睛,水瑩瑩地注視著他的側影。

顧宴容溫熱的指尖探過來,親昵地揉她藏在衾被中的下頜,披著半身落日鎔金的浩渺光輝,語氣尋常:“綰綰醒了。”

謝青綰午睡並不算久,醒時入目便是他寬闊挺拔的肩背,與那張冷雋攝人的側影。

於威懾中無端透出庇護與安定的意味來。

謝青綰蜷在軟乎如雲的衾被間,外頭又有這樣一尊殺神坐鎮,近乎要被充充斥著的厚重安全感覆沒。

她於是浸沒在這樣的氛圍中凝視他許久。

下頜蹭著男人手心,仿佛一覺便忘了今日鴻台殿中那樣驚悚的見聞,眸中水光清柔,嗓音明亮:“殿下寫了好久啊。”

顧宴容低低嗯了聲,吩咐宮人撤走了那張書案,垂眸時瞳仁漆黑:“綰綰精神很好。”

那雙圓眼仿佛日色輝照裏波光熠熠的天河。

她唔了聲,在溫涼的衾被間幅度很小地蹭一蹭,抻懶腰時嗓音都慢漫上霧氣:“殿下,螢火蟲……”

還未說完,那隻捏著她下頜軟肉的手忽然緩緩攀上她唇瓣,意味不明地撚了撚。

嗓音同黃昏日落時的宮殿一同暗落下去,帶著昏光裏說不清道不明的繾綣意味:“記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