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清對於邵鐵的為人, 判斷得相當準確,在邵鐵敗給秦梧洲之後,武夫的直線思維讓他對於楚清的話, 全部按照最嚴格的標準, 一一照做。

五百士卒說多不多, 說少也不少,楚清又將要求與邵鐵詳細訴說了一遍, 點出二十兵卒,楚清打算帶著他們,先去河郡看看情況。

河郡地勢較高,類似於黃土高坡, 但地勢沒有那麽高, 這裏由於河泥沉積,很久以前流經此處的河流就漸漸消失, 並改道。

又是幹旱,又是疫病, 楚清認為,在進入河郡前,再謹慎都不為過。

秦梧洲默默地站在了楚清的身邊, 楚清知道勸他也無用, 就隨便他去了。

程尚書在營地中留守,楚清特意將程尚書留下,對於邵鐵, 他還是不怎麽放心。

楚清此刻身上穿著白色麻布製成的外袍, 臉上蒙著白布, 幾乎全身上下都被包裹起來。

麻布外袍的設計, 楚清參考的是現代的外科防護外套, 所以係紮的地方位於背後,楚清的手比較巧,不用他人幫忙,他很容易就穿戴完畢。

楚清轉過頭,就發現秦梧洲的雙手背在背後,一臉嚴肅,久久沒有反應。

楚清疑惑地問道:“綁好了嗎?”

秦梧洲沒有回應,他的雙手又一次艱難地失敗了。

楚清覺得很奇怪,秦梧洲的劍術高超,字跡豪邁,幾乎可以稱得上是當世少見的書法名家,按理來說,雙手比自己更靈巧才對,怎麽被打結難倒了呢?

不過時間不等人,楚清也不顧秦梧洲是不是不好意思,或者難為情與否,他伸手拉過秦梧洲的手臂,將秦梧洲拉到身邊並調轉了個方向後,楚清看清秦梧洲的後背時,還是忍不住笑出了聲。

“噗,”楚清笑得開心問道,“你怎麽做到的,背後也就四根長帶子,已經完全糾結成一團了。”

楚清分析一番,著手開始解開已經擰成一大團的死結,楚清解開的速度很快。

秦梧洲雖然看不見楚清,但是楚清纖細修長的指尖時不時觸碰著自己的背脊與腰側,盡管楚清解開死結的速度很快,秦梧洲還是覺得相當難熬,另外心底裏的聲音,卻不受控製地在祈禱著楚清能解得更慢些。

“解開了,”楚清將四根長長的帶子解開了,他接著對秦梧洲道,“你是真的不擅長繩結,以後防護外罩都我來給你係。”

楚清打結的速度也很快,他們這樣,讓秦梧洲聯想到了夫妻,在他的想像中,恩愛的夫妻或許就是這個樣子的。

“係好了。”楚清滿意地看著秦梧洲身上大大的兩個蝴蝶結,反正秦梧洲也看不到背後,這樣似乎讓他看上去更有活力了,沒那麽穩重。

楚清和秦梧洲穿戴整齊,帶著二十兵卒,他們踏入了河郡。

踏入河郡時,隔著厚厚的紗布,眾人都能嗅到空氣中便彌漫著的,腐敗的氣息,在楚清的督促下,每一個士兵都非常認真地向外界噴灑著帶來的酒精。

路上空無一人,街道上,到處躺著死去的屍體,有的剛剛死去,身上都是黑色斑點,有的死去很久了,屍斑遍布,甚至連白骨都露了出來。

烏鴉盤旋著,啼鳴著,與呼嘯的秋風,共同奏響一曲令人膽寒的葬歌。

楚清等人行走在街道上時,遠遠看見,有人被扔了出來,那人一邊咳著血,一邊用手指扣著木門。

“求求你們,別把我扔出去,”那人大喘氣,“我……沒事,放我進去……”

接著似乎是被自己咳出的血嗆到了,他躺在地上喉嚨發出難聽的嘶吼聲,楚清等人還沒靠近,這人就斷了氣。

邵鐵被眼前的景象震驚得無以複加,好一會兒,他才轉過頭問楚清:“這……這到底發生了什麽?這裏竟然是大楚的城池。”

“這裏的父母官呢?守城軍隊呢?”邵鐵的情緒都快奔潰了,“難道說……”

楚清沉重地看向城中的方向,回道:“要麽都陣亡了,要麽正在護衛承宣布政使司。”

“注意千萬不要觸碰這些病人,或者是屍體,身邊時時刻刻噴灑酒精。”楚清接著對邵鐵和秦梧洲道,“看來城中的情況比我們想的要更糟糕,眼下能有半數百姓活著已經是比較好的情況了。”

“我們先回去,然後做好周全的準備再進入城鎮,直接接管護衛承宣布政使司。”楚清帶著小隊,向外退去。【1】

一位婦人打開了房門,滿臉黑板,她的懷中抱著一個孩子,滿眼淚光地問道:“楚王終於派人來救我們了嗎?”

“快救救我的孩子。”婦人跪在地上,連連哀求,聲音已經沙啞得幾乎要接近失聲。

一位士卒看不下去,想要將孩子接過來。

“別動,”楚清的聲音稍顯冷酷,“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她懷裏的孩子已經死了。”

那位士卒仔細一看,婦人手中的孩子除了頭以外,身上竟然都是白骨,隻是被布包裹著,先前並未顯現出來。

婦人邊哭邊笑道:“為什麽,為什麽他們要把沑沑吃掉。”

說完她的眼中透著恨意,她看向楚清一行人,不要命似的,邊喊著:“憑什麽你們安安全全的,我們就要遭受這樣的災難。”

婦人向楚清衝了過來,發生得太突然,兵卒們沒有反應過來。

秦梧洲拔出腰間的佩劍,他沒有任何猶豫,一劍穿心,婦人沒有感受到太多的痛苦,就死了。

婦人的身體無力地倒在了地上,秦梧洲冷漠地用劍將這婦人撥到了遠離楚清的地方,並用手中的酒精衝刷染血的劍,血汙被洗去,劍身的銀芒再次反射著光芒,在場的每一個人卻都陷入了極寒中。

這是楚清穿書而來,第一次親眼見到殺人這件事,盡管先前他已經給自己做了很多的心理準備,擔當秦梧洲輕描淡寫地將一個人殺死,並將屍體丟棄在一邊,楚清還是不可控製地感受到了不適。

楚清很清楚在不是矯情糾結的時候,秦梧洲這麽做是為了救他,如果他在進城的第一天就感染上疫病,那麽他們此行根本就毫無意義。

“繼續走。”楚清盡力適應著這個殘酷的時代,悲慘的世道,“盡快離開這裏。”

士卒們少了進城前的天真無畏,他們開始發自內心的恐懼與膽怯。

等眾人離開河郡時,幾乎所有人都送了口氣。

邵鐵再次鄭重地向楚清行禮道:“四皇子,我真的很抱歉,先前竟然如此輕忽,若不是您有先見之明,我恐怕現在已經染上疫病,必死無疑了。”

“無事。”之前邵鐵的不屑,楚清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嘲諷也不過是為了讓邵鐵聽從自己的命令,不折不扣地完成。

楚清指導著兵卒們互相潑灑精,消殺完成後,他令所有人將防護外罩全部丟棄並燒毀。

在回營地前,楚清鄭重地對二十位士卒道:“河郡的情況你們也看到了,我們此行肩負起的就是兩城的存活,至少還有一半人還活著,但是若是不管,很快,這兩座城中所有的百姓就會死去,還記得我出發前與你們說的嗎?”

“我再重複一遍,”楚清的淩厲的目光一一掃過二十人的雙眼,“我作為楚國皇子,必定身先士卒。”

“我願意與你們並肩作戰,但若是有人要當逃兵,依照楚國律法,殺無赦。”

楚清說完,便進入了營地中。

主帳中,楚清站在中央,沙盤上堆積著河郡的地形。

邵鐵恭敬地站在一邊等待著楚清發話,暗六依舊站在楚清的身後,他的眼睛看向秦梧洲,似乎有些疑惑為什麽主上要讓這個人搶他的事做。

程尚書已經聽說了河郡的情況,很是唏噓,他的目光始終盯著沙盤,他這次帶了許多圖紙來,準備大展身手,徹底解決兩地的河道問題。

秦梧洲的目光始終盯著楚清,他發覺楚清現在隱隱有些強撐著之意,臉色格外難看,難道說,剛才他殺那個瘋了的婦人時,把他嚇到了嗎?

“諸位,”楚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兩地的情況想必你們已經知道了。”

楚清指著沙盤上的河郡的地型,緩緩道:“我們要麵對的是鼠疫,但更是人性與人心,在極端環境下,請不要對人性抱有太大的預期。”

“但同樣的,也不要徹底絕望,總有人麵對生死時選擇自己,選擇報複,也總有人在絕境前犧牲自我,人性向來複雜。”

“我們明日正式進城,今天進城的二十位士卒都是邵統領選出的精英,明日二十五人為一隊,一位隊長統領全隊。”楚清看向邵鐵安排道。

“是。”邵鐵抱拳,認真道。

“暗六,”楚清轉過頭看向隱匿於暗處的暗六,“你協調好物資,帶領府中侍衛做好協調工作。”

“是。”暗六領命。

“明日我們進城後直奔護衛承宣布政使司,不論裏麵是什麽情況,全部拿下,”楚清深知要先接管城裏的管理機構,才能清點物資,否則光靠帶來的東西,根本就是杯水車薪。

“然後將病人與非病人進行隔離。”楚清點了點沙盤上,城外營地的地方,“健康的,沒有感染上病症的人住在這裏。”

“接著將病人安置在下風口,以免交叉感染。”楚清點了點城市的另一邊出口出,“同樣隻要簡單地安營紮寨即可。”

“做完這些事情之後,我們退出河郡,開始在周圍挖土溝。”楚清指了指整個河郡,“有必要可以召集健康的百姓,讓他們以勞換食。”

程尚書聽見土溝起了興趣,問道:“這是要引流河水嗎?可是圍著一圈沒有意義。”

“不,”楚清將手重重地拍在桌上,異常堅定道,“接著放火燒城,這道土溝是用來防火的。”

程尚書聽了,半晌沒反應過來,他瞪大眼睛磕磕絆絆道:“你……你瘋了?”

楚清卻回憶起,曾經中世紀的英國也飽受黑死病的摧殘,集體免疫要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了,事情最終的轉機出現在十七世紀下半葉,一家麵包店的火災,大火最終燒了三天三夜,大半個倫敦化為灰燼,折騰英國多年的黑死病,才因此徹底消失。【2】

所以火燒雖然損失大了些,但是對於衛生設設施糟糕的時代,醫藥知識落後的地區,恰恰是最好的方法。

楚清言簡意賅地解釋道:“鼠疫的傳播源是老鼠和他們身上的寄生蟲,而現在整個河郡都被病症覆蓋,想要最快的速度解決,隻有用火,否則等冬季季風吹過,我們也很難幸免於難,建陽城的人口數十倍於河郡,到時候又會有多少人喪命呢?”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中。

“我同意。”秦梧洲前世同樣遭遇過鼠疫,隻是當時他並不知道這可怕的病症,原因在於人們最容易忽視的老鼠,那時候,為了尋找病源,思考解決方案,他帶著所有禦醫前往了受災最嚴重的城鎮,最後耗費巨大,才勉強緩解了鼠疫之禍。

如今楚清提出的建議可以說是效率最高,速度最快的一種方法,但同時對於管理協調者的壓力也是最大的,因為其中一旦有那個環節出了問題,很可能所有人都會受累死去。

“遵令。”邵鐵經過先前的事情之後,已經放棄思考,決定無條件聽從楚清的話了,他是打從心底裏佩服楚清。

程尚書仔細思考了一會兒,同樣點了點頭,讚同道:“雖然聽上去離譜了些,但是確實奏效快,消耗少。”

“此行相當危險,我先替楚國百姓,向諸位願意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勇士們道聲謝,”楚清對主帳中的幾位道,“事不宜遲,今天做好準備,好好休息。”

會議結束,楚清回到了自己休息的帳篷中,他的腦子不受控製地回放著先前婦人的話語,被親人吃掉的孩子,還有秦梧洲殺死婦人時的畫麵和眼神。

楚清記得很清楚,秦梧洲沒有一絲猶豫,動手時,甚至有幾分習以為常的厭倦。

那個婦人死後的屍體漸漸失去了活力,最後被秦梧洲一劍掃開,楚清想,今日是這個婦人,等將來,秦梧洲掌握了秦國的兵權,他們兵戎相見的那一日,秦梧洲又會如何對他呢?

會不會和現在他對待那瘋了的婦人一樣?

楚清的心中沒有答案,他很想告訴自己,不會,可是自己的解釋,秦梧洲真的會相信嗎?

秦梧洲掀起營帳的帷幕時,看見楚清獨自一人坐在椅子上,臉色慘白,在看到自己時,瞳孔中,略過一絲,極難察覺,隱藏得很深的恐懼。

前一世,他見慣了死亡,甚至死在他手上的人數不勝數,他沒有想到,楚清從未親眼目睹過殺人。

秦梧洲很想安慰眼前的麵無血色卻還在強撐的青年,但是青年恐懼的源頭就是自己。

想了很久,秦梧洲在楚清麵前蹲了下來,他取出一柄未出鞘的匕首,劍尖朝著自己,劍柄輕輕地放在楚清的手心中。

麵對楚清疑惑的眼神,秦梧洲的語氣前所未有的溫和。

“別怕。”

作者有話說:

【1】“承宣布政使司”是地方行政機關。

【2】選自《A+醫學百科 黑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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