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118

劉徹將懷裏妥帖守著的一個繡著絳紫牡丹的錦囊取出來, 丟到了火盆裏, 看著火光把錦囊吞噬,“你曾經告訴我, 當我到了萬不得已之時, 便燒了這個錦囊。我知這是我的乖乖兒親手做的,裏麵又放著你的發絲,如何也不肯燒了…….現如今,卻管不了這麽多了。”

若是失去了他們的孩子, 或者連君兒都保不住,留著這個錦囊, 又還有何用呢?

就在錦囊徹底融在火盆之中時, 在劉徹身邊的蘇碧曦, 手指微不可見地動了一下。

她仿佛是意識從昏睡中蘇醒了過來,身體卻還在沉睡, 連一根手指也不能動彈,隻能聽著劉徹跟她說話。

“蒹葭蒼蒼, 白露為霜”劉徹拿著熱帕子,溫柔地替自己昏睡的妻子擦拭臉頰, 脖頸, 替她換下又濕透了的裏衣, 擦拭她身上的汗水, 立時將她又放回暖融融的棉被裏, “已經到了白露的時節, 露凝白, 寒蟬鳴。鳴鴈來,玄鳥歸。還記得我初見你之時,正是草長鶯飛,桃紅李白,柳絮繽紛的日子。”

他換了一條帕子,將妻子的手指一根一根地仔細地擦著,“當時你穿著豆綠色襦裙,霜色長衣,扮成了少年郎君的模樣,靜靜地站在樓上。

“你當時在看著我,又好像不在看我,透過我看向另外一個人。麵對一個素未相識的人,你的眼裏有一閃而過的戀慕跟痛楚。那時候,我非常嫉妒。

“我嫉妒那個讓你流露出這種神態之人,我曾以為,那就是司馬相如。”

劉徹自嘲地笑了笑,“後來我才知曉,司馬相如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他不配得到你。你所愛慕的人,隻能是我。”

他小心地將妻子的腿腳都擦拭了一遍,換上了新的褲襪後,捉著妻子的腳,按照記憶裏的穴位,或輕或重地給妻子按壓,“其實我也曾想過,你是文錦居士,能知過去未來,武學修為高深,又計謀無雙,何以會淪落到被卓王孫嫁到董家受盡磋磨,會跟著司馬相如中夜相從。文錦居士,根本不可能受這麽多苦楚。”

以文錦居士的能耐,區區一個董家,一個司馬相如,兩個加起來都不配給她提鞋。

她要捏死這兩家人,就跟碾死一隻螞蟻毫無二致。

那她到底是為什麽,才會受了這麽多的苦,真得就像君兒自己說的,是後來有仙人入夢,教導了她這些東西?

這樣的話,君兒擺明了就是當成笑話來跟他說的。既然君兒這麽說,也就是代表,她有不能告訴他的事。

至親至疏夫妻。

劉徹自己有許多事並沒有告訴蘇碧曦,同樣的,若是蘇碧曦也有事瞞著他,就必然有瞞著他的理由。

君兒自見到他之後,無論是翁主府的賬務,能夠拿出來的棉花,土豆,玉米,紅薯等等,還是翁主府布下的情報網,都絲毫不避諱他。君兒甚至替他管著漢室的散布在匈奴,朝鮮,百越,羌族外族的密探,許多密探都是由君兒一手培養起來的。

朝鮮此次能夠兵不血刃,沒有妄動幹戈就解決了,君兒才是居於首功。

在翁主府開府時,君兒就提議讓從他還是太子時的心腹桑弘羊來做翁主府長史,一應財貨賬目都倚重桑弘羊。

她收下辛元辛齊兩兄弟,固然是因為兩人的確武藝非凡,品性端正,辛元是長於刑名。更大的理由是,她想替自己彌補對於郅都一族的虧欠。

阿母跟舅父再三算計君兒,君兒並非沒有能力一舉除去他們,卻從未這麽做。

君兒從未替自己的父母親族求取什麽官位爵位,連賜給她的封地都辭了回來。

衛子夫跟衛氏女的種種手段,君兒也並沒有對她們趕盡殺絕,並且因為他對衛青的看重,再三提攜衛青,教導霍去病。

劉徹捫心自問,直至今日,他仍然是相信天意鬼神,相信天道有常。當日他一意孤行,不肯派人去黃河救災,至今仍不後悔。

天地才是世間的主宰,人焉能鬥得過天?

可是他的乖乖兒,偏偏敢與天鬥,自己淌入黃河水,扛著裝滿了石頭的竹筐子,去堵口修堤,去治河搶險。

內室裏擺著好幾盆碧玉銀絲,花瓣像絲線一般下垂,中間綻放,包住花蕊予以合抱。

仆婢應當是早上才給花澆過水,花瓣上還有幾滴盈盈的水珠。

**在秋日盛開,卻很快就要在秋末凋謝。

“我其實一直覺得,你真是傻透了”劉徹垂著頭,視線看向無知無覺躺在那裏的蘇碧曦,俯下-身子在她唇瓣上留下一個輕柔的吻,纏綿不去,“你為了夯實漢室的基業,才一再地拿出高產易栽種的作物;為了讓國家更富強,才提高商戶的地位名聲,鼓勵行商;你希望漢室能夠更加融合,才極力讚成取消路引宵禁…….

“你希望開啟明智,不束縛民眾所思所想,才反對董仲舒的罷黜百家,才費盡心思開辦涇渭學宮,興辦女學,鼓勵寡婦再嫁…….

“真是再蠢也沒有了。”

蘇碧曦聽到這裏,透明的魂魄下意識地抬頭看向了劉徹,在劉徹眼裏看到了真切的涼薄跟淡漠。

“嬴政乃是千古一帝,滅六國,統一天下,書同文,車同軌,統一度量衡。對外北擊匈奴,南征百越,修築萬裏長城,開鑿靈渠,德超三皇,功蓋五帝。到了如今,世人隻記得他苛政虐民,扼殺民智,暴虐天下,致使秦二世而亡,是一個遺臭萬年的暴君。”

劉徹的語聲低沉,帶著顯而易見的陰戾,“我費盡心思廢除百家,獨尊儒術,為的是宣揚天下一統;我造橋鋪路,厲兵秣馬,大肆征兵,舉國養馬,為的是不再被匈奴騎在頭上,不再挨打,不再時刻擔憂長安會被匈奴的鐵騎踏破;我頒行推恩令,南撫百越,西平羌族,挑起朝鮮內鬥,為的是國泰民安,社稷昌和,海清河晏,為的是漢室的千秋大業!

“可是後世不會記得高祖皇帝的白馬之恨,不會記得漢室的百年羞辱,不會記得匈奴時刻能夠滅亡漢室,讓我一日都不能安枕的夙興夜寐,不會記得漢室被群狼環伺,邊疆一日不得安寧,不會記得諸侯王尾大不掉,國將不國,不會記得外戚林立,君王煢煢孑立!

“他們會說我揮霍祖父跟阿翁的文景之治,兩世積累,他們會說我窮兵黷武,他們會說我是一個好大喜功,好誅夷好財色好土木好征伐的敗家子,隻因為有先輩的積累,才沒有亡了漢室!”

天下人,最擅長的便是忘恩負義。

他們唯一從曆史裏麵學到的就是,永遠都不會吸取曆史的教訓。

他們能夠看見的,就是自己眼前的利益。

為了這些利益,種稻穀的人曾經半夜去把鄰居栽種下去紅薯種子盡數拔-出,因為他們害怕自己的稻穀無人來買。

第一個得了瘟疫的人,家人絕不肯告知給四鄰裏正,任由其蔓延到了整個村子,最後整個村子雞犬不留。

山裏的村落拐來了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一家三個兒子共有一個媳婦,整個村子幫著看管這個媳婦子。媳婦子逃跑,便打斷她的雙腿,隻要能夠生育便盡夠了。

極窮的人家,家裏有一個女兒能夠上女學,會闔家跪在翁主府門口,求文錦翁主讓他們家的幾個兒子去涇渭學宮,幾個女兒都去女學。

既然文錦翁主能夠收一個女兒,憑什麽其他的孩子不能收呢?

文錦翁主可是漢室的皇後,漢室的皇後體恤百姓,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他牢牢抓著蘇碧曦的手,看向內室裏掛著的千秋山河圖,嘴角扯出一個諷笑,“墨子出身宋國,先祖更是宋國王室。公輸班為楚國建造雲梯器械,意欲攻打宋國。墨子疾行十日十夜,趕到郢都,竭力勸說楚王跟公輸班放棄攻打宋國。

“公輸班所有的器械都敗於墨子之手,意欲殺了墨子,卻見墨子笑道,自己弟子三百早已守候在宋國,以逸待勞,等著楚國前去送死。

“可是被救下的宋國人,一沒有感謝墨子,贈予高官厚祿,二沒有感恩戴德,結草銜環而報。反倒是認為墨子弟子眾多,有聚眾謀逆之嫌疑,將墨子趕出了宋國。又因為宋公好漁獵,將墨子先祖墳塋之地鏟平。”

“我一直覺得你天真到近乎愚蠢,竟然去做一些吃力不討好,根本不會有人感恩之事。

“你看看你,如今不過是一個鄉野村婦,要你用你跟孩子的命,去換成百上千人的命,你幫扶過的人,讓你為了他們去死,你就撐不下去了”劉徹坐上塌,將蘇碧曦攬入懷裏,把她緊緊地貼在自己胸口。

“可你是我的乖乖兒啊。他們崇敬你的才思敏捷,博古通今,羨慕你的富可敵國,嫉妒你漢室皇後之尊,畏懼你能知過去未來,害怕你修為高深莫測,憎恨你不為他們去死…….我卻是因為知曉我的乖乖兒就是如此一個人,即便你天真到愚蠢,傻乎乎地想做那麽多事,又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我又怎麽能不縱著你呢?”

因為一位小天使各種在群裏呼喚而有的番外一

清明時節,桐始華,田鼠化為鴽,虹始見。

雨後春筍青,晴明梨花雪。

細雨紛紛,楊柳依依,綠肥紅瘦之時。

“當居而弗居,其國亡土;未當居而居之,其國益地,歲熟……..”

竹林間的一處山澗裏,一個白嫩可愛的小童拿著一個小盆,一邊洗著自己昨夜尿濕的褲子,一邊背著阿母昨日教他的《淮南子》,嘴巴嘟得都快能掛上一個葫蘆,“日行二十八分度之一,歲行十三度百一十二分度之……..之………”

之了半天,小童硬是想不起來究竟是幾,懊惱至極地對守著他的青竹問道,“青竹,歲行十三度百一十二分度之幾呀?真不明白為甚這些寫曆法的人在想什麽,寫出這麽多字來,也不想想我們多難背……..”

守在小童身邊的幾名羽林衛之首的青竹眉頭都沒動一下,言簡意賅地回複了小童的話,“回小郎君,之五。”

“對啊,之五”小童恍然大悟,而後一雙像極了他母親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個不停,“青竹,你說我今日起這麽早,把褻褲衣袍都給洗淨了,阿母身邊的人都不知道,阿母會不會知道……..”

會不會知道我尿床了啊。

後麵的話不用小童說完,青竹就已經明白,可他一開口就戳破了小童的自欺欺人,“女郎每日都要給小郎君挑衣,查問郎君就寢。”

小童雖然自小很少跟著自己母親一同就寢,自家女郎卻是每日都會來自己兒子的寢居探看,每日小郎君穿的衣裳都是女郎親自挑揀,連郎主這些年都不曾得了女郎的這般重視。

“可我今日不到卯時就起身了,比平時早起了那麽多,阿母今日起得那麽晚!”小童仍然不願相信,還要再辨,卻倏地被堵住了嘴一般,沒了下文。

一道熟悉而清麗的嗓音響起,“誰起得那麽晚啊?”

“是我呀,是阿勳起晚了”小童連忙把手上的衣褲都給扔回了盆子,把手在身上擦了擦,刺溜一下抱住自己母親,“阿母,你看阿勳多乖,都能仔細漿洗衣裳了!”

被兒子抱住的蘇碧曦抽了抽嘴角,根本不理會自己兒子的賣蠢,徑直走到了山澗邊蹲了下去,把盆裏的衣裳拿出來,湊近聞了聞,故作驚訝,“哎呀,這是什麽味兒,難聞得緊。阿勳,你今日怎麽這麽臭了?不成,你還得再泡十日的藥浴,除除身上的味兒才行。”

劉履想到自己每月都要泡的藥浴,在那麽難聞的水裏泡兩個時辰,還要配合藥浴喝苦得要命的湯藥,還要被針灸,一張臉頓時就跟吃了黃連一樣,眼看著就要哭出來,“阿母……..我……..這是我昨夜尿了………”

到底是小孩子,話剛一說完,才六歲的劉履整張臉又紅又白,羞臊得都要燒起來了。

“哈哈哈…….”

蘇碧曦看著眼前明顯散發著奇異味道的衣褲,還有被用得亂七八糟的皂角,伸手把自己害羞極了的兒子攬進懷裏,“哪個小童幼時不曾尿過床,阿母也有過,你阿翁隻怕比你還多。”

劉履被抱進母親溫暖柔軟的懷抱,依戀地抱著母親的腰,“阿母跟阿翁也有過嗎?”

“自然有過”蘇碧曦朝著兒子眨眨眼睛,“據說,你阿翁到了你這個年紀,還在吃人乳了。”

劉履一張小臉都在發光了,他可是一歲就開始吃飯食了,“真的嗎?”

“這是阿母的義母,你阿翁的姑母說的,隻怕就是真的”蘇碧曦鄭重其事地跟兒子道,“不過這畢竟是你阿翁的小秘密,我們知道就好了,千萬不要說出去,明白嗎?”

劉履點頭如搗蒜,能夠知道自己英明神武的阿翁這樣的事,對他來說簡直太新奇了,“嗯。”

“好了,既然我們阿勳不會洗衣裳,阿母來教你怎麽用皂角洗衣裳,好不好?”蘇碧曦坐在山澗旁一塊石頭上,讓劉履站在旁邊,拿起一塊新的皂角,就著劉履被尿濕的褲子,細細搓了搓,轉頭問自己兒子,“會了嗎?”

劉履正是對什麽都新奇的年歲,立時便拿著旁邊的皂角學起了自己阿母的樣子,還興奮地問,“阿母也會洗衣裳,阿母什麽都會!”

“傻孩子,人都是會洗衣裳的,隻是看需不需要他洗”蘇碧曦仔細教自己兒子將衣褲的每一個地方都搓洗一遍,“春日裏的水還算暖,可到了秋日冬日,卻還有人用冷水洗衣,你說是為何呢?”

他們路上就見過這樣的婦人,在結了冰的河裏漿洗衣裳菜果,一雙手都沒有了知覺,不過搓了搓。

劉履對此印象極深,回想起那個婦人答自己的話,情緒低落了下來,“他們家沒有男丁,沒有分到林地。”

在許多地界,家裏沒有男丁,尤其是沒有成年的男丁,在村子氏族裏,不僅沒有地位,沒有說話的權利,卻還要納稅勞役,林地田地都會被族人霸占。

孤兒寡母,一向是最好的欺淩對象。

“還有很多人,是自己砍了柴,把柴火賣給他人”蘇碧曦淨了手,摸了摸自己兒子柔軟的發絲,“他們寧可自己受苦,也想多攢一些財帛。”

窮人的日子,從來都是隻有窮人自己才能體會。

“阿母,為何世上要有那麽多窮苦人家啊?”劉履手上不停地搓洗,仰著一張圓圓的臉蛋,眼中充滿了疑惑。

“阿母也不知道呀”蘇碧曦笑著看自己的兒子,雙手一攤,“今日阿勳就不用背《淮南子》了,讓青竹帶著你,去旁邊的村子裏走走。黃昏的時候回來,阿勳再告訴阿母為何,可好?”

劉履一聽自己不用背書,心裏的高興毫無保留地顯現在了臉上,使勁地點頭,“我洗了衣裳,跟阿母用了吃食就去!”

“乖。”蘇碧曦站了起來,示意青竹繼續看著劉履,自己則朝著匆忙趕來的使女寅元走去。

寅元神情焦急,像是天塌了一般,定然是出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