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焱並沒有坐著這條船直接去揚州。她在途經京口(今鎮江)的時候下了船,投宿在渡口邊的小客棧內過了一夜,結果又因為連日大雨江水暴漲不得不又在京口盤桓了十幾天才重新搭上往揚州的船。因為在臨安的岸邊和子瞻隔岸的對話引起了船老大以及船上一些乘客的注意,一船的人都用怪異的眼光看著她,實在讓她受不了。雖然也不能怪他們八卦,畢竟那場麵看上去確實像是兩個男子的感情糾紛……

想到這裏,蘇焱坐在這艘正往瓜洲渡口行駛的客船甲板上苦笑。她如今身著子由的男裝,頭也梳成男子式樣,加上她說話時聲音刻意放粗,看上去就是個俊俏的少年,隻是個頭略為矮小。搭上這艘船後,同船已有好幾個少女在她背後指指點點,低聲談笑。西宋風氣開放,女子對男子品頭論足之事倒也平常。這時她還能聽到身後有少女聲音說道:“你們看他,是他還是那船尾著淡色衣衫的公子相貌更英俊些?”

“這位公子看起來更俊俏,不過船尾那位公子的儒雅風度卻是他所不及。”又一個聲音道。

“是麽?我倒是更欣賞他多一些,你不覺得他眉宇間的憂鬱更動人麽?”前一個聲音不服氣道。

“嗬嗬,可我認為那淡色衣衫的公子和藹可親之處更令人有如沐春風之感。”後一個聲音慢悠悠道。

這事要擺在從前,憑蘇焱的性格絕對當時就站起來衝到船尾看個究竟了。隻是她如今心事重重,聽到這些議論,也隻是麵無表情地回過頭去看了她們一眼,倒看得那些少女們都飛紅了臉低下頭去,然後彼此間一陣輕笑。

“京口瓜洲一水間,鍾山隻隔數重山”。王安石的《泊船瓜洲》就寫明了鎮江和揚州之間的距離之近。蘇焱在現代的時候也曾經多次在瓜洲坐過汽渡到達隔岸的鎮江,大約隻要半小時。而隨著潤揚大橋開通後,汽渡已經逐漸被淘汰了,所以她如今在這古代乘坐渡船去瓜洲頗有些懷舊之感。這艘下午出的客船到達了瓜洲渡口時剛好是明月初上。這時已近月中,明月將圓未圓,蘇焱隨著人流下了船,卻不急著離開,仰頭對著月亮出了好一陣神。隻見月光如白霜般從空中流瀉而下,隨著波浪閃耀千萬裏,江畔的白沙都被這皓月照得反光。雖然此時是夏季,但對著這樣的月亮,身處這樣的地方,自然而然便想到唐人張若虛那號稱孤篇蓋全唐的名詩《春江花月夜》。加上她如今思緒萬千,又身臨其境,情不自禁便輕聲吟來:“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然後她對月歎息一聲,轉身欲走,卻忽然聽見身邊一個溫和優雅的聲音接著她背誦道:“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她驚訝地回過臉去看向身邊那人,而那人剛好也轉臉向她微笑。月色正照在那人臉龐上,一眼看去是位眉清目朗文質彬彬的青年男子,身著淡色衣衫,微笑的樣子一派儒雅。隻見他對著蘇焱點點頭道:“在下冒犯了。偶然聽到兄台吟詩,卻正是一般感受,不禁接續了下去,還望兄台原諒在下的魯莽。”

蘇焱搖搖頭示意無妨,她隻是沒想到會有人和她一般在這瓜,盡在洲岸邊對著明月想起這詩來。張若虛和她一樣皆是揚州人,她從小母親就對她說作為揚州人這詩便是必修課。年幼時她嫌這樂府詩冗長複雜,不愛去認真背它,還挨過母親好幾頓打,著實把仇恨遷怒到它身上過。可如今身處九百年前的西宋,第一次踏上故鄉的土地,腦海中浮現的第一詩卻居然就是它……

想到這裏,蘇焱不禁笑了笑,道:“在下隻是回到故鄉,一時觸景生情。莫非這位公子也是一般?”

那人卻搖搖頭,道:“在下廬陵人,此次來江南遊賞,一路從臨安過來揚州。這位兄台說回到故鄉?那便是這揚州人氏了?”

蘇焱聽到“臨安”二字,心中一緊,眼前仿佛立時出現了蘇家兄弟的身影,心裏一陣難受。沉默了半天,她才點點頭,而後又搖搖頭道:“在下雖是揚州人氏,此前卻一直在……在臨安居住,許久未曾踏足故土了。”

那人聞言笑道:“這位兄台好福氣。能夠生在揚州已是人生一大幸事,長在臨安那風景如畫的地方更是令人豔羨。都說江南美麗富庶,文人墨客無不流連忘返,這次在臨安已深得其感,更不知這“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的廣陵城會給人怎樣的驚喜。”

蘇焱聽這人說話間也是溫文爾雅,態度謙和,心下便對他生出些親近之感,便微笑道:“在下也是同公子一般心情了。如今這裏對在下而言,雖是故鄉,卻也是陌生之地。”

說完二人相視而笑。那人對著蘇焱拱手道:“說了這半天,還忘記請教兄台尊姓大名。在下廬陵人歐陽修,字永叔。”

他說得輕描淡寫,卻不知這幾個字聽在蘇焱耳朵裏簡直是如雷貫耳,直把她整個人震在那裏,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著麵前的男子,驚得嘴都合不攏。足足愣了有一分鍾之久,她才艱難地開口道:“你……你……你叫……歐陽修……?”

歐陽修略感奇怪地看著她,點了點頭。之前看這少年麵容俊秀,談吐不俗,便有心想在這旅途中結交個朋友。卻沒想到此時告知了他自己姓名之後,他的反應會這麽怪異,便輕皺眉頭問道:“在下這名字……可有什麽不妥嗎?”

“沒、沒有,沒有沒有!”蘇焱忙不迭地搖頭,隻是繼續帶著憧憬和崇敬的眼神注視著麵前的人。歐陽修,歐陽修!六一居士、醉翁、文章太守!!同樣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北宋古文運動的領袖!!!她剛穿越到西宋時在清秋客棧就向朱老板打聽過這個人,可朱老板完全不知。後來偶然向子瞻提起時,聽他說過對這個名字有印象,似乎同是進士,文采非凡,好像是在洛陽任宣德郎。那時蘇焱就知道這西宋的歐陽修和正史中不同,並不是蘇軾的恩師了,雖也曾妄想過去結識他,但一想到洛陽路途遙遠她就打消了這個主意。卻沒想到今日竟然會在這瓜洲岸邊遇上他,而且對方還是一位如此儒雅俊挺的青年男子!

歐陽修見蘇焱依然隻是呆呆地看著他,一時自感不解,又不知道蘇焱想法,頓了頓,隻好再次問道:“那……敢問兄台尊姓大名?”

蘇焱這才反應過來,趕緊回答道:“在下蘇……”這時她猛地打住,想起自己已決定女扮男裝隱姓埋名度過剩下兩年的事。況且歐陽修自臨安而來,她蘇焱先前在臨安城也算是赫赫有名,這名字便再用不得。那自己應該起個什麽假名好呢?不如從此隨了母親姓吧。而母親姓秦,那自己既然男裝扮相便不如用那個名字好了,反正以前向子瞻問起那個人時,他說完全沒聽說過的,那麽那個人在西宋曆史上便一定還沒出生……

主意已定,於是蘇焱向著歐陽修笑了笑,緩緩道:“在下姓秦名觀,字少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