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諸人都沒有睡去,而是在月明軒二樓的露台上憑欄坐著,靜靜地聽蘇焱詳細地講述著關於她的事情。

蘇焱伏在秦觀懷裏大哭完一場,把積壓在內心這麽久的秘密完全說出來後,仿佛整個人都輕鬆了不少,這時候也平靜下來,正望著樓下依然是燈火通明的東關街,輕聲對他們說道:“真是奇妙,在我那個九百年後的現代,這個時候街上都已經沒有什麽人的了,為什麽在這古代這條街竟然能如此熱鬧……”

說著,她指向不遠處,幾人隨著她的手勢看過去,見她指著的地方是一處幽黑深邃的小巷:“你們看那裏,我剛到這裏的時候就去考察過,嗯,好像我在現代的家大概就是位於這一處的……不過我方向感很差,也不是很有把握啦!

“嗬嗬,這我倒是知道。”坐在她身邊的秦觀在黑夜中向她伸出手去,一邊握住她左手一邊低聲笑道:“逛個燈會都能迷路……”

“啊……”蘇焱聽他提起那次燈會,不由也笑了起來,轉臉向他看去,想起那次他突然就帶著一臉微笑出現在自己身邊的樣子——他似乎永遠都會在她最脆弱的時候出現在她身邊,隻是對著她微微一笑便能掃除她心中所有陰霾,蘇焱一時心中生出許多懷念,便也緊緊反握住他的手,又歎了口氣:“那是我這輩子玩得最開心的一次燈會,哎,九百年後的元宵節反而一點都不熱鬧……”

“真是不可思議……”一直沉默聽蘇焱說話的子由這時忽然開口:“明明焱姐說你的世界和我們現在所處的不一樣,那些九百年後有的事物我也是聞所未聞,可是從這樣和我們完全不同的世界過來的焱姐,卻從來不令我覺得陌生……”

蘇焱笑歎了口氣,仰頭看著夜幕上的星子:“也許是我從小就被我那喜詞好賦的老媽逼著去學琴棋書畫的緣故,多少總是受了些影響吧,哎,你們不知道我小時候有多痛恨這些,經常一邊背著古人的詩書臨摹著古人的字畫一邊在心裏痛罵他們!恨他們沒事搞出這麽多玩意兒來折磨我!可是長大後再細讀古人的文章,才能深切體會到他們的風骨……可惜,在我那個世界的現代,這些美麗的句子卻是再沒有人能寫得出的了……”說到這裏,她微微蹙眉,想起同樣可以算作是流行歌曲,為什麽唐宋的詩詞與現代那些俗不可耐的歌詞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呢?果然人文是隨著時代而退步的麽?自己在現代讀書時總是對著這些文采無限的前人們無限憧憬,可她所在的世界過得千年,又有什麽人物是值得後人這般仰慕的呢……

子由見她忽然間陷入沉思,便輕聲問道:“焱姐,在想什麽?”

蘇焱回過神來,看著麵前正對她露出疑問神色的子由,忽然間就有些忍俊不禁,便笑道:“子由,你知道嗎?我那個世界的蘇轍也沒逃過被我罵哦!哈哈,誰讓他寫什麽《六國論》,可是背死我了!”

子由聞言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真的?我還被焱姐這樣恨過?”

“才不是呢!”蘇焱連忙搖頭,正色對他說道:“你是你,蘇轍是蘇轍,你是這個世界的子由,是我非常重視的弟弟,而我那個世界的蘇轍,對我來說……”她說到這裏,幽幽歎了口氣道:“不過是書本上印刷著的、一個同樣於九百年前出生的著名文學家罷了……”

“可我倒羨慕於他……”子由看了她一眼,微微別過臉去,忽然就露出落寞的神情來:“起碼焱姐以後回到屬於你的世界,再翻開書本,還能看到那個人的故事,還有他留下的文字,至於我……”

蘇焱一怔,一時也沒了聲音。她想起自己剛剛來到這個西宋的時候,看到這些同樣出現於正史中的大名鼎鼎的文人們時,還經常會把他們與史書上記載的形象重疊以來,按照自己過往對他們的理解去接觸他們。可是越深入地了解他們,反倒越來越清晰地認識到他們與正史中所記載的那些人們有著完全不一樣的獨立人格,雖然一般的才華橫溢,可這裏的人們卻讓她更有親切感,不再像從前那樣覺得他們高山仰止,而是和她一樣過著平凡而又有趣的生活,她可以和他們一起吟詩作賦,品酒放歌,卻也可以和他們吵吵鬧鬧,攜手遊玩……

可是這一切,等她回去之後,便再也無法得知了……子瞻、子由、魯直、歐陽修……還有秦觀,他們以後,到底會怎麽樣呢……

像是察覺到了她的失落,身後的秦觀忽然輕笑道:“少遊……啊,不,這個字你已經還給我了,現在開始,我應該叫你焱兒才是……”

蘇焱在黑夜裏也被他叫得臉紅,忍不住一甩手道:“真肉麻……你連名帶姓叫我也成啊!”

“我不要,我就愛這麽叫!”秦觀卻把她手緊攥住,一邊附在她耳邊輕聲道:“也沒多少日子讓我叫了,忍耐一下都不行麽?”

蘇焱被他這話說得呆了一呆,心裏忽然就軟了下來,想到從現在開始,和他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包含了離別的味道,隻覺一陣揪心的難受,終於是無聲地點了點頭。

“今天這麽聽你一說,以前很多覺得不解的事情倒是都得到解答了,想來最初見你扮了男裝去青樓也是為了滿足你那好奇心的了?”秦觀看著她笑問,卻想不到蘇焱忽然間露出生氣的表情來,氣呼呼地道:“你還好意思說?我去那裏還不是因為偷了你的名字便想照著書上記載的秦觀行徑來行事麽?”

“哦?”秦觀見她說得振振有詞,倒一時大起興味,忍不住追問道:“你那個世界的秦觀是個什麽樣的人?和這裏的我有什麽不同?”

“嗯……”蘇焱盯著他的臉,星光下他的眸子幽深得看不清,卻依然能讓她沉醉其中:“按照我讀過的他的詞賦來看,他應該是個很多愁善感的人……心思細膩,感情脆弱,感覺經常寫詞寫得眼淚嘩嘩地……所以我猜想他人也一定長得很文弱……嗯……不過……”

秦觀正聽得不由自主地皺了眉頭,見她忽然停下不說,便忍不住追問道:“不過什麽?”

“不過,喜歡逛青樓這點,倒是和你一般無二!你看,我就說這兩個世界果然還是有共通點的,而你就這點和他一模一樣!”說到最後,蘇焱對他做了個鬼臉,便索性背過臉去,同時在心裏歎了口氣。她忽然想到,她讀過的秦觀所有的詩詞裏,都不曾提到過她的名字,正史中秦觀的詩詞寫給女子的有不少,像是“陶心兒”或者是“樓琬”,他都曾用拆字法讓這些女人的名字在他的詞中出現過,但卻從不曾出現過“焱”這個字,這也就意味著,他總會把自己給完全忘記了的……

其實明知秦觀把自己忘了更好,可是為什麽心裏卻這般不是滋味呢,果然自己是這麽自私的人,不能與他長相廝守,卻還奢求他把自己記在心裏一生不忘,可是她不一樣,她就算回去了,也永遠不可能把他忘了的……

“又在胡思亂想了?”耳邊響起的聲音打斷了蘇焱的沉思,她趕緊坐直了身子,勉強對秦觀笑道:“才沒有呢!我隻是在想曆史上還說了秦觀些什麽事罷了……”

“原來你那個世界的秦觀居然是蘇軾的學生,難怪你從前總是動不動就勸我去拜見子瞻,倒是托你的福,我有幸和他成了知交好友,可是永叔在你的世界居然是子瞻的老師?要真按這輩分排起來,這裏的我豈不是要成了永叔的徒孫了?”秦觀想起先前聽蘇焱說起的這麽已件事,忍不住就有點鬱悶,卻被蘇焱笑著打斷:“有什麽關係?你在這裏不是一樣和歐陽兄成了好朋友?不過這你還得感謝我,要不是我,你哪能結交後世萬人景仰的歐陽兄了?”

“哦?永叔後世萬人景仰麽?哦,對,你從前還說他會掀起古文運動的革命呢……那麽秦觀呢?你那個世界的秦觀,又是什麽樣的結局?”說到這裏,秦觀忽然微微眯起眼睛:“記得你從前胡吹自己會看相時,我就問起過你,你那時就說得含糊不清……現在反正真相大白了,不妨說給我聽聽?”

蘇焱一愣,頓時腦海中浮現出“傷心人”三個字,想起自己曾經力勸他走上那條不歸路的仕途,心裏便生出無窮無盡的懊悔,沉默了半晌才囁嚅道:“他……他是婉約派最正宗的詞家,後世的評價同樣極高,甚至說他的詞作情韻兼勝,在蘇軾和黃庭堅之上……隻是他……”隻是他被卷入黨爭,終生不得誌,最後鬱鬱早逝……

“隻是……怎麽了?他的結局有什麽不好麽?說得這麽吞吞吐吐的?”

“啊……”蘇焱別過臉去,怎樣也沒辦法看著他的眼睛說出曆史上秦觀坎坷的一生。盡管兩個世界的曆史不盡相同,但她實在很害怕這裏的秦觀會逃不脫“傷心人”的結局,所以她不想說出來,生怕告訴了他便會一語成讖。這時被秦觀追問,她也隻得搖了搖頭:“後來的……我不記得了,我看書的時候很不仔細的……對了對了,我再給你們說說我那個世界的蘇軾和歐陽修的故事好不好?子由,你知道為什麽我第一次見到子瞻時會說他是醜男嗎?哈哈,就因為史書裏都稱呼蘇軾是蘇大胡子,不過別看他其貌不揚,憑著非凡的文才可是傾倒了天下文人,連帶著女性都一並被傾倒了,曆史上的蘇軾可是妻妾成群呀!連帶著過了九百年、到了我那個時代還有無數女性迷戀他的風采,可見他有多厲害……哦,對了,連我自己也是其中之一,當初會選擇穿越宋代,為了一見蘇軾真麵目也是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呀!結果真的看到西宋的子瞻時可是把我嚇到了……現在想來真是可笑,原來真的有俊美到嚇死人的男人存在的……”

接下來的時間裏,蘇焱一直言笑晏晏地給諸人講述著她所了解的曆史上的文人小故事,子由和秦觀不時就她所說的話提出各種疑問,時而驚奇,時而又大笑,時而也會慨歎不已。隻是這樣貌似愉快的時光,並衝不淡那始終圍繞在他們身邊的,濃重的離愁。

這麽一直聊到東方天色白,幾人抬眼一起看向遠處朝陽緩緩升起,都不約而同地想到又過去了一天,而距離蘇焱要走的日子又近了一天的時候,子由忽然在蘇焱身邊輕聲道:“焱姐,回去吧。”

“嗯?”蘇焱驚訝地轉過臉去,卻見子由依然目不轉睛地看著遠方:“回臨安去,好不好?我,你,秦兄,我們一起去臨安度過最後的時光……大哥,也在那裏等著你……起碼在最後的時間裏,我們還是家人,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