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焱在片刻的猶豫之後,便鄭重點頭答應了子由的請求。在她所剩無幾的最後的時間裏,她無論如何也硬不起心腸去拒絕麵前這個眼神清澈的少年了,況且,她也有責任去給子瞻一個交代。

子由見她答應,大為高興,一直落寞的臉上總算是出現了一絲喜色,便趕緊找了筆墨來寫了快信讓吳侍衛立刻送去臨安,蘇焱卻有些擔憂,一年前子瞻就曾想讓她隨他一起回去,她沒有答應,後來的書信往來中子瞻也時常透露出這個意思,她也隻是言辭閃爍地回避,如今她突然說要回去,想必他一定很開心,可是她卻要帶給他那樣一個消息,真不知道那時候該怎麽麵對他的表情……

“別擔心。”在駛往臨安的船隻上,秦觀坐於她身邊,看到她迷茫望著遠處水麵的樣子,微笑道:“他會理解你的。別老是這麽愁眉苦臉的,好不容易重新恢複女兒裝扮了,總這麽一副哀戚神色,我日後回想起你來豈不總是一副怨婦模樣了?了半天呆也累了吧?要不要靠在我身上睡會兒?”說著,他撲哧一聲笑了,遞給蘇焱一塊絲帕,看著她的眼神裏露出戲謔的神情來:“流口水也不礙事,我看著你,一定細細替你擦了……”

“呸!”蘇焱大窘,伸手要格開他身子,卻還是被秦觀攬進了懷中,她把腦袋擱在他肩上枕了一會兒,忽然微抬起頭來偷瞄他,見他正麵帶微笑地看著浩渺水煙,神情平靜緩和。蘇焱見這一幕,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歐陽修為失去愛人而酩酊大醉的那天她和秦觀的對話,記得那時她問他:“如果你有一位心愛的女子,但是你們卻無法在一起……你會怎麽辦?”而他那時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在她離開我之前,我就一直陪在她身邊啊。”

而他現在果然就是這麽做的,隻是那時兩人都沒想到,那貌似玩笑的對話有一天會成真。可是他後麵還有一句:“當然,我會盡一切努力讓她和我在一起。”現在想來,他卻很自然地接受了她要離開的事實,甚至不曾像子由那樣開口挽留過她……也許對豪放不羈的他來說,她也不過是過眼雲煙,他日後遇到那個讓他出“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的女子時,才能讓他“盡一切努力”吧。想到這裏,蘇焱微覺心酸,略一抬眼,卻見到秦觀也正轉過臉來凝視自己,不由一呆:“你、你看什麽?”

“你看我,我就不能看你麽?”秦觀帶著笑意的臉上也看不到半點寂寥,蘇焱怔怔地望著他的臉龐,忽然問道:“你……你就不曾想過……”

“什麽?”他溫和以對,一手替她撩起被江風吹散的頭。

蘇焱垂下眼睛,終究還是搖了搖頭,笑道:“沒什麽,船已經行了三天了,快到臨安了吧?”說著,她站起身來,向遠處看去,春江岸邊已是桃紅柳綠,江南再次到了草長鶯飛的時候。蘇焱默默地凝望著,心中卻想起自己剛才差點問出口的話:“你就不曾想過要我留下來麽?”

可是問出來又有什麽意義呢?蘇焱啊蘇焱,你不要太自私了,既然已經鐵了心地要走,又何必再生事端呢?難道聽到秦觀問出這句話,自己再無情地拒絕他,心裏就會舒服一點了麽?罷了罷了,剩下的時間裏,還是讓每個人都能笑著度過吧……

第二天清早,船行到了臨安渡口,遠遠地在甲板上蘇焱就能看到岸邊佇立著的人影。船漸行漸近了,那人影也逐漸清晰起來。自去年在瓜洲渡口送別子瞻,雖然平日裏信件來往頻繁,從不曾斷了聯係,但也有大半年沒親眼見到他了。

便見他隻穿了一身便服也是風姿瀟灑地臨水而立,當看到蘇焱從船上向他揮手時,他那俊美無倫的臉上霎時露出由衷的笑意。鬆開了牽著的馬匹,子瞻迅走到她身邊去,伸手將她扶下岸來,扶著她肩仔細端詳了她半天,才連連向她點頭笑道:“焱妹,你終於回來了。”

蘇焱抬頭看向子瞻,又是這麽久沒見,他的樣子和去年也沒什麽大改變,隻是依舊清瘦,倒是氣色比去年更好些,此時看著她的眼角眉梢都帶了欣悅。這現讓她略覺得安心,當初求他從嶺南回來果然是正確的,還是江南風土最適合子瞻的性子。可同時又讓她有些難受,子瞻滿腔的喜悅,到她向他開口說明一切的時候,便要消失殆盡了……

“大哥。”子由這時也從船上下來,走到他們身邊,子瞻拍拍他的肩膀,看著他搖頭笑道:“有些時日不見,你又長高了好些。父親來信時總惦記著你,怕你在洛陽過不習慣又不肯老實告訴他,我還寫信勸慰他說,你得了焱妹的教誨,這回兒指不定長得比我還高大,他還不信,你真該去給他看看……”這時,他瞥見正向著他們走來的秦觀,臉色忽然一沉,眼中閃過一絲怒氣,但僅僅隻是一瞬,蘇焱和子由都不曾察覺,秦觀卻對他微微一笑:“子瞻,別來無恙。”

“嗯,你來了,我也正要找你。”子瞻向他說道,然後兩人仿佛都心照不宣似的彼此點了點頭,卻讓蘇焱在一邊看得摸不著頭腦,詫異地問子瞻道:“怎麽?你找秦觀有事麽?”

子瞻笑看著她,她這雙帶著疑問神色的杏眼實在是很可愛,他想起很久以前,她常常會對著他露出這種神情來的,那時他總會因為她這神情而忍不住去逗弄她……子瞻盯著看了好一會,才微笑道:“也沒什麽,走吧,我們回家去,我請廚房準備了很多你喜歡吃的東西,我今天還特意推了公務,難得你回來,等明天我就帶你去看蘇堤好不好?不過今年的柳樹剛剛栽下,還沒能夠成蔭,到了明年才有好景致。但沒關係,你反正也回來了,以後去玩賞的日子長著呢……”

蘇焱聽他說到最後一句,不由心中一緊,忍不住打斷他道:“子瞻,我……”

“對了,還有靈隱寺,”子瞻卻似乎完全沒察覺到她的異樣,依然自顧自地說著:“你以前一直吵著要去,我那時不許你和子由擅自出門,焱妹,都是我錯了,這次你們一起回來,我帶著你們同去好不好?啊,還有十三樓,我不是還寫了詞寄給你麽?‘遊人都上十三樓。不羨竹西歌吹古揚州’,就在西湖邊上,風景可一點不遜於揚州……”

“子瞻……”

“怎麽了?”子瞻轉過臉來,見蘇焱正紅了眼睛看他,不由眼神一黯,卻微笑道:“對不住,我一個人說得太高興了,也是,日子長著呢,我何必這麽急急忙忙地把我為你安排好的節目一股腦地都告訴了你呢?好了,不多說了,我們先回家,哎對了,我還有個請求呢,晚膳我想吃冰糖雞蛋,雖然最近沒受風寒,可也想吃它了,你親手做了給我,好不好?”

蘇焱看著他,見他的墨色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想到子瞻還什麽都不知道,還能因為她的歸來而表現得這麽高興,這般興奮地給她說著各種趣事,心裏一陣酸楚洶湧而上,卻再沒有勇氣在這個時候打碎他的夢想了,隻得強抑了哀傷,也笑著點頭道:“好呀,你不怕我做的甜了?一會又要說我把賣糖的打死了……哎,子由還說好吃呢,就你嘴刁……”

子瞻也忍不住笑出聲來,眼睛卻淡淡地掃了一眼立於蘇焱身後,一直沉默不語的秦觀,見他投向自己的眼神裏帶著些微的不解與疑惑,子瞻的嘴角邊流露出淺淺的冷笑,卻也是瞬間即逝,他重新低下頭來看著蘇焱的神情裏依然是與剛才一般無二的寵溺和溫柔。

那晚通判府的家宴上,子瞻尤其高興,席間談笑風生,盡管其他幾人滿懷心事,卻也受他的影響,氣氛緩和了好些。蘇焱親自下廚,給他們每個人都做了一份冰糖雞蛋,看著他們吃得苦著臉說“好甜”的樣子,讓她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飯後她有心單獨向子瞻道出事情的原委,卻想不到子瞻對她說道:“焱妹,今日你旅途勞頓,還是早些睡吧,子由,你帶她和秦兄去他們各自的廂房。”

“啊……可是……”蘇焱看了他一眼,低下頭來囁嚅道:“我……我有些事……要……”

“嗯,有什麽事他日再說好了,看你,累得臉色都不好看了。我雖然向官府告假,可也有些公文要去看的,你們先早些歇息,明天我不是還要帶你們出門遊玩麽?乖,早些去睡吧。”

說完,子瞻便先出門向著他自己的書房方向走去。蘇焱看著他的背影離開,杵在原地愣了半天,又幽幽歎了口氣,忽然聽得子由在身旁道:“焱姐,沒關係,他日再找機會和大哥說好了,我看他也確實有事……而且,他今天看起來很高興……今天便還是算了……”

蘇焱也隻得沉默著點了點頭,又回過臉去看了看秦觀,他自從到了臨安後便一直出奇地沉默,這會也是若有所思地盯著門外。蘇焱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剛想問他怎麽了,卻見他忽然微笑起來,向她道:“好了,早些休息吧,我和子由一起送你回房。”

秦觀在子由帶他來到離子由房間不遠的他的客房後,也沒立刻就寢,而是獨自坐在書桌旁盯著跳躍的燭光想著什麽心事,半個時辰之後,子瞻沉著臉推開了他的房門,便見到他正伏在案上提筆寫著什麽。甚至看到他進來,怒氣衝衝地立於桌邊,秦觀也隻是抬頭看他一眼,便繼續書寫,直到寫完最後一筆,他才擱下筆來,然後便沉默著盯著麵前的這張紙,不一言。

子瞻“啪”地一聲把一個紙團扔到了秦觀的麵前,聲音裏是控製不住的怒氣:“你把這封信帶給我是什麽意思?”

秦觀看著那扔到他麵前的紙團,伸出手去把它慢慢撫平,上麵出現的,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自己的筆跡。那是子由托吳侍衛帶信給子瞻的那天,他同樣私下裏拜托吳侍衛帶給子瞻的信件。這件事子由和蘇焱都不知道,他也再三叮囑吳侍衛不要說出去,隻說這是為了他們家小姐好。那信上他詳細描述了關於蘇焱的一切事情,並在信末說希望子瞻不要因為這件事責怪於她,她已經十分痛苦和自責,隻希望剩下的時間裏,能夠讓她開心度過。

而已經得知這件事的子瞻,今天的表現卻讓秦觀心中頗為驚訝,他完全沒有任何將失去蘇焱的哀傷神色出現,反而意外的鎮定,甚至子瞻看他的神色中充滿了挑釁的意味,所以他知道子瞻今晚必定會來找他了。

“正像我信上所寫的那樣,我希望她最後的時光裏能盡量快樂些,可以不留遺憾地離開……”秦觀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子瞻粗暴地打斷了:“最後的時光?離開?你開什麽玩笑?我怎麽可能讓她離開?!”

子瞻說著,咬了咬下唇,聲音因為激動甚至有些顫抖:“我才不管!我管她是什麽人,管她是怎麽來的,管她說什麽要走!我隻知道,她現在是我妹妹!她就哪兒也不能去,她絕對不能離開我!”說到這裏,他憤怒地看了秦觀一眼:“你居然要眼睜睜地看她走?早知道會有這麽一天我當初就不應該放手!我以為你會和她兩情相悅和她廝守到老!你當初是怎麽和我約定的?你知道我當初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看著她和你在一起的?你現在居然……”

子瞻的聲音裏忽然透了哽咽,他想起去年甫見蘇焱那晚,那一刻他以為他又重新得到她了,誰知那晚才是真正失去她的開始,可是看到她對著麵前這個男人露出嬌羞的神情來時,他是真的祝福過他們的,雖然他自那之後也一刻都不曾死心過,可他實在不想再讓她難過了,隻要能和她書信來往他就心滿意足,能聽她喚一聲“子瞻哥哥”,以兄妹的身份換得與她之間切不斷的緣分他已別無所求,卻萬萬想不到一年後得到了這麽個讓他簡直要崩潰的消息。收到吳侍衛帶來的兩份信簡直讓他從得知蘇焱肯回到臨安這個佳音的天堂中瞬間跌落進她還有兩個月就要徹底離他而去這噩耗的地獄裏。那天他一宿沒睡,再三思量之後他對著自己下定了這個決心:“你既然不留她,我來!我便是用盡一切手段也不會再允許她從我麵前消失……我從前眼睜睜看著她離開過一次,這種事情我絕不會再允許生第二次!秦觀,你看著,我會用我的辦法留下她,而不是像你這樣,知道她都快走了,還有心思坐在這裏寫寫畫畫!”

說到最後,子瞻簡直怒極,他一手扯過秦觀麵前方才他寫字的紙張,冷瞥一眼,一抬手就想撕個粉碎,卻在那瞬間他看到秦觀書於上麵的句子,忽然就愣在了那裏。

“你以為我想讓她走麽?”秦觀的聲音響了起來,卻不再是他一貫的悠然語調,這些天竭力在蘇焱麵前隱藏的情緒此時似乎完全坍塌,他隻覺得無盡的疲累和傷心。

“可是她哭著對我說她的家不在這裏,她有父母有朋友,她的世界和這裏完全不同……”秦觀吸了口氣,看著子瞻苦笑:“這種時候你要我怎麽開口?讓她為難從不是我的本意,我那麽喜歡她,隻想看她更快樂一些……你也不知道她在回來的路上有多躊躇,她很怕你會接受不了,我還得笑著去安慰她說沒關係……你以為我的難受亞於你?你以為我不想讓她永遠也走不了?可是她,盡在現在已經這麽痛苦,你要看她餘生全部活在痛苦裏麽?你受得了她那個樣子?我卻連想都不敢想……我寧可讓她好好地過完剩下的時日,永遠都記得我這個人,也不想讓她怨恨我一輩子……”

子瞻呆呆地看著麵前這個和他同樣傷心的男人。自認識秦觀起,他就知道這個男人不簡單,那時他總是神情悠然,仿佛一切事情都了然於胸的自得,向他承諾對蘇焱的真心之時卻也是一臉認真。作為同樣深愛著她的男人,那一刻他終於因為深信這個男人可以給她幸福才決意放手。可這樣露出傷心而苦悶樣子的秦觀,他卻是第一次見到,與他為蘇焱強忍下自己所有的痛苦,願意放她走,甚至可以為她“係歸舟”而言,自己剛才的憤怒似乎簡直幼稚得可笑,而這,就是當初自己錯過她的原因麽……

想到這裏,子瞻長歎一口氣,眼光重又回落到了眼前的紙上,那是一闋秦觀剛剛填就的新詞,調寄《江城子》:“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猶記多情曾為係歸舟。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