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因為你在這裏。】

黎明還未到來,萬物都還在夜色中沉睡。涼風將清瘦男子的衣袍吹起,緩緩行走的背影帶了幾分孤寂。

暗淡的光影裏,一座石碑,矗立在十步遠處,東平鎮,三個大字,筆跡狂勁,是他熟悉的人寫下的。

狹長的雙目劃過一絲暗色,男子將手中的劍握得更緊了。

清冷冷的玉寧宮,服侍的宮人都被女子遣了出去,看著他疑惑的麵容,素衣女子的笑容裏似是夾雜了幾分無奈和苦澀。

“璟曌,去做你該做的,將她帶回來吧,或許你不願意聽這話,可我還想說,這天下遠沒有一個巫伊來得重要。”

這個他喚了二十幾年母後的素衣女子一貫溫柔的語氣,慈愛地看著他,可他還是發現有些地方好像變了。

“沈家小姐是你七弟心愛之人……如今,沈家二公子已是站在你這邊的,你就暫且不要追究了吧。我還想告訴你,曦兒,他才是我的孩子。”

女子的神色帶了幾分愧疚,“璟曌,對不起,瞞著你這麽多年。不管你還願不願意叫我一聲母後,叫我一聲娘,可我一直當你是親生皇兒對待的。”

……

一個時辰過後,講訴完一切的素衣女子靜默了,而他手中的杯盞倏然碎裂,心中的震驚和憤怒幾乎讓他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璟曌,你是他的孩子,你身上流著的是鳳離皇族的血,而那些話都是不知道真相的人們攻擊你的謠言。”

“不過,你的生母不是我,是那個紅衣女子,想來你是見過的,她就是南疆巫族的聖女,巫姬。”

“而巫伊,我派人調查過,她根本不是巫姬的女兒。想來你也知道了,巫姬同巫伊長得一模一樣,天下哪有這樣相像的人呢,除非她的容貌根本就不是真的……”

南疆花會,當他第一次見到和畫上一模一樣的女子時,他驚訝,心喜……更多還是勝券在握,卻不知,那和他的父皇近乎一模一樣的經曆究竟預示著怎樣一場輪回劫遇。

劃地的劍尖一顫,鳳璟曌走了幾百步,最後停在了一座府邸前,羅府。

東平羅氏女,曾是鳳帝近身服侍的宮娥,幸得天子雨露,卑賤無名的宮娥雖懷了龍種卻未曾得到天子的青睞,後宮如深海,狡詐陰謀不斷,無勢無權的女子因難產而死,而誕下的雙生子最後也突然消失在鳳離燕宮,也有宮中老人說自宮娥難產死後,兩名小皇子也跟著夭折了。

夭折?鳳璟曌臉上露出一抹嘲諷的笑,他一直當那精明的三弟鳳璟安亦或是那不知真傻還是假癡的二弟鳳璟寒為勁敵,隻是如何也想不到這裏竟還蟄伏著一隻凶狼。那些替他賣命的人,究竟又隱瞞了多少事……

此刻,羅府院中卻是燭火通明,鳳賢正躬身對著負手站著的年輕男子說著些什麽。

二人都感覺到院中突然多了另一個人的氣息,齊齊轉身,一執劍的男子已然無聲無息站在了他們的不遠處。

看到來人,老宮人神色震驚,下一刻卻是立馬擋在了鳳暻晟的身前,急急對著滿身殺氣的鳳璟曌道:“太子殿下,萬萬不可。”

鳳璟曌看著身為他父皇跟前的紅人忠仆,心中複雜難敘,最後卻隻問了一句:“鳳老,當年是誰將本宮從南疆帶回鳳

離的?”

鳳賢心中料到了太子殿下會質問他許多事,卻是沒想到竟是這一句。

老宮人的唇哆嗦了幾下,眼中轉過掙紮和猶豫,聲音蒼老,道:“是卑臣。”

鳳璟曌手驀地握緊,死死盯著他,刹那間,沉重浩**的悲哀和憤怒簡直要將他淹沒。

就在昨日,那個眉目妖豔似妖的紅衣女子還站在他的麵前,比陌路也不如,那一刻,麵對她伸過來的手,他閃躲,麵對她的所作所為,他心中除了厭惡隻是痛恨。

低沉的聲音帶了幾分嘶啞,“那她現在在哪裏!”

鳳賢沉默了,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鳳璟曌手中的劍晃了晃。

鳳暻晟臉上帶著幾分驚異和興趣,看著那突然出現的男子,又聽到身前的老宦官喊得那一句“太子殿下”和渾身戒備護在自己身前的模樣,冷笑了聲:“我說是誰呢,想不到竟是太子殿下蒞臨羅府,寒府真是蓬蓽生輝啊!”

鳳璟曌抬眼看他,待看到他那張同鳳帝近乎一模一樣的容貌時,除了一絲驚疑,更多卻是遲來的恍然:“既然我根本就不是母後的親子,那……水鏡占命,那天算師所言,天平顛覆之人,該是……”

鳳賢聽到這一句,臉色大變,急道:“太子殿下,不可……”

隻是,不待他說完,鳳暻晟已經從他背後走出,“管那些做什麽,你今日來這裏,不就是想殺我的麽?”

鳳璟曌冷冷看著那名為自己五弟的男子向自己走來,手中的劍緩緩抬起指著他。

鳳暻晟不知何時抽刀在手,利落揮出,夾在著勁烈的風對上鳳璟曌手中的長劍,火花四濺,一瞬間,兩人的身影已經看不清。

看著二人一言不說便已打鬥在一起,鳳賢一時竟不知該去幫誰。隻是想到鳳帝先前的命令,鳳賢掩去心中的一絲愧疚,五指成鉤,攻向了鳳璟曌一瞬間落空的後背。

“殿下!”

“阿曌!”

鳳暻晟刀鋒狠戾,看鳳璟曌被鳳賢纏住,眼中閃過一道寒光,躍起的身子扭轉,揮刀斜劈而下。

一道鮮血從鳳璟曌的背後噴濺出,濺了兩人滿身,鳳賢怔愣得轉頭看著一身血汙神色不變的鳳暻晟,心中寒冷到了極點,這就是陛下的目的麽……

鳳璟曌的武功是他教的,方才,太子出手根本是留了絲情,沒有下死手。

突然出現在院中的紅衣女子撲到那跌倒在地上的男子身上,顫抖地將他的頭扶在手臂上,泣不成聲:“阿曌,你醒醒,阿曌……”

鳳暻晟看著那紅衣女子,嘴角勾起一抹奇異的微笑,又抬頭看了看那站在紅衣女子背後的一個青衣公子,笑道:“怎麽,剛才一直看著不出手,這會怎麽出來了?”

趙靜沉默地站在巫伊的身後,沒有回答,隻是靜靜看著那個緊閉眼睛躺在巫伊懷裏的男子,手腕處深刻的牙印可見斑駁血跡。

剛才他死死拉住巫伊的手不讓她出手相救,而他……一時,趙靜握緊手中的天絲。

一個閑閑的聲音在死寂的院中響起,“嘖嘖,今天這還真是熱鬧。”

不知何時,屋頂竟然坐了一個黑袍男子,修長的手中把玩著一個白玉酒杯,戴著半張銀色麵具的臉轉了過來看著諸人。

聽著這道聲音,老宮人猛然轉頭,看著來人,渾濁的雙目中露出了一絲意外和震驚。

黑袍男子將手中的白玉酒杯隨手一扔,站起身輕輕一躍,便穩穩站在了幾人的眼前,男子盯著那老宮人片刻,嘴角勾起,緩緩道:“師父,別來無恙啊。”

男子伸手摘下銀色麵具,露出一張柔和年輕的臉,含著幾分笑意,似是極易相處,隻是在場的諸人都知道,男子冰冷的眼中並沒有一絲笑意。

鳳暻晟看著來人,聽到他竟然喚鳳賢師父,眼睛一轉,卻是看到了男子背上的一把劍。

劍身巨大而又古樸,微暗的晨光裏依舊能看到劍柄處篆刻著一個奇特的紋形,這是……鳳暻晟想起了什麽,眉頭漸漸皺起,問道:“你就是無情客?”

韓謹看了他一眼,卻是沒有回答,卻是對鳳賢道:“一把望塵,一枚盤龍銀戒,一個勢力盤綜複雜的殺手閣,這就是你當年留下的。我說,以前的你看人眼光不行,人還沒走寒劍閣就一片混亂,如今再看你進宮多少年了,都沒個長進啊!”

老宮人嘴唇顫了顫,卻是沒有說出一句話。

韓謹這時才轉頭看鳳暻晟,緩緩道:“聞說天下大亂不久,所以想來羅府湊個熱鬧,來看看有能力顛覆這天下的是怎樣一個人物。不過方才倒也見識過了,無情無義當屬我生平遇人之最,實在佩服佩服。”

鳳暻晟臉色微變,戾氣頓生。

感覺到鳳暻晟滿身的戾氣,鳳賢摸不清韓謹突然來這裏的目的,沉聲道:“不管你來此地做什麽,倘若你還念著你我之間幾分師徒情誼,就不要對鳳離皇族出刀。再說,你在鳳離應該無仇敵才是……”

韓謹搖了搖頭,笑道:“誰說沒仇,這仇還大著呢。師父想來還不知,徒兒我過幾日後便要娶妻了,娶的便是天下耳目碧聆閣女主凝碧。那凝碧同我說,若我殺了這世上兩人做聘禮,她將碧聆閣雙手呈上做嫁妝。一是東月國君,二來嘛,就是鳳離新主。我一向胃口大得很,這次難得的機會可不能隨便放棄、”

“不過那位被那一刀砍得不輕,想來不死也要傷個幾年,嗬嗬。”

鳳賢臉色陡然凝重,看著黑袍男子的神色無半分開玩笑的意思。

靜默在一旁的趙靜突然出聲:“父債子償,天經地義。”但他卻不敢再去麵對紅衣女子憤恨的目光,心間歎了口氣,彎下身去在已經昏迷的鳳璟曌身上點了幾下,幫他止血,而後對著巫伊低聲道:“他是我主子。”

巫伊愣愣得跌坐在一旁,任他輕輕抱起鳳璟曌的身體,往門外走去,院中幾人都沒有動彈。女子垂淚低語,滿心悔意,阿曌他方才不躲閃根本就是故意的……他是不是知道了什麽……

趙靜同他有十年主仆情意。可她呢,或許從頭到尾,她根本就沒有讀懂那個她自以為是深愛的男人。

或許誰都沒有聽見那渾身血汙的鳳璟曌,陷入黑暗時的那句低喃,帶著幾分輕鬆解脫,“她是故意的吧……父債子償,天經地義……母後,你讓我來這裏就是讓他殺了我麽……二十多年養育之恩換了七弟一命……嗬嗬……”

下次若再相遇,誰死誰手,也隻是天命,不再論恩情。

可趙靜卻聽到了,堅韌的細絲一點點滲進掌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