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的幻想很快就破滅了。這一年,桑傑嘉措隱瞞五世喇嘛死訊的事情敗露了。他急忙上報康熙皇帝,說靈童其實早已經找到了,一直秘密地供養著,隻不過因為種種原因不便公開,現在靈童已經長大,可以公開身份了,請朝廷冊封他為六世喇嘛吧。

倉央嘉措就是這位靈童,現在,不但回家的願望實現不了,他還必須到拉薩當活佛,居住在布達拉宮。可以想象,從今以後,他要過著比以前更刻板枯燥的生活。就這樣,1697年,他一步一回頭地,與心愛的瑪吉阿米分開了。

在這一年,五世班禪親自為他授了沙彌戒,給他取了法名,成為他的師父;在這一年,他在布達拉宮坐床,正式成為格魯派第六世喇嘛;在這一年,他開始了更為嚴格、科目更多的佛法學習;也是從這一年開始,他再也不可能回到以往無憂無慮的青蔥歲月……

在戒律森嚴的宗教儀軌麵前,在終日監護的師父們麵前,在環列身邊的佛菩薩像麵前,在看似無形、卻又無時無處不在的宗教氛圍之中,倉央嘉措顯得那麽孤獨,那麽弱小,那麽無助……

倉央嘉措需要逃避。

倉央嘉措需要解脫。

隻有逃離了與世隔絕的禁苑之牆,隻有逃離了令人窒息的清規戒律,倉央嘉措才能獲得片刻的解放。此時的他,經常被家鄉的田園風光牽走了神兒,他極為懷念那段無拘無束的美好生活。但是,高牆深院的宮廷生活、森嚴繁重的經典學習、宗教的虛無主義、神秘主義和禁欲主義,以及緊緊圍繞他的政治角逐……

他厭倦了這一切。

終於有一天,他做出了大膽的舉動,換上了俗家的服裝,戴上長長的假發和精美的戒指,尋機溜出了戒備森嚴的布達拉宮,來到了拉薩的中心帕廓街遊玩。這個時候,他給自己起了個化名——宕桑汪波。

風流倜儻的宕桑汪波很快結識了一群青年男女,他們成日在街頭遊逛嬉鬧,在酒肆飲酒歡歌。此時的倉央嘉措,仿佛回到了青春自由的世俗生活,他感覺自己擺脫了政教鬥爭的巨大壓力和每天從早到晚繁複而無趣的宗教儀軌。更讓他歡心的,是他遇到了一位長相酷似瑪吉阿米的姑娘,她叫仁珍旺姆。

心愛的瑪吉阿米,我怎麽能將你忘記,但是,你又在哪裏呢?

純潔的仁珍旺姆,我又怎麽能忍心欺騙?隻不過,倉央嘉措愛的是心中的瑪吉阿米,宕桑汪波愛的是眼前的你。

現在說不清楚第三個姑娘達娃卓瑪和仁珍旺姆是個什麽關係,在民間傳說中,這兩個名字都出現過,而且幾乎出現在同一個時間,甚至在有的故事中,瑪吉阿米也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估計是在流傳過程中,各地的人給出現在倉央嘉措生命中的女人取了不同的名字。到底她們是不是同一個人,還是倉央嘉措先後有三個情人,這就無法說得清楚了。可以肯定的是,這第三個姑娘達娃卓瑪,確實是倉央嘉措鍾愛的情人。

她的出現是在一次宴會上。

此時的倉央嘉措,在布達拉宮後花園的湖中小島上,建築了一座精美的樓閣,起名龍王潭。在這裏,他經常邀請男女朋友們唱歌跳舞、飲酒狂歡。才華橫溢的倉央嘉措也經常即興創作情歌,讓大家演唱。他的情歌琅琅上口,這些朋友走出布達拉宮後,還經常給外人唱。於是,他的情歌很快地傳遍四方。

達娃卓瑪就是在龍王潭酒宴上出現的,倉央嘉措也即興為她創作了一首歌,這讓羞澀美麗的姑娘一下子愛上了這位多情的才子。其實,倉央嘉措早就注意到她了,她來自瓊結,容貌美麗,溫柔多情。在眾多的女孩子中,倉央嘉措隻看了一眼,就被她那雙黑寶石般的大眼睛迷醉了。

從此,倉央嘉措與達娃卓瑪相愛了,他們白天遊玩歌舞,夜裏,倉央嘉措便溜出布達拉宮與她約會。然而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終於有一天,他的行蹤被人發現了。

這一天早上,布達拉宮的侍從發現雪地上有一行腳印,直接通到倉央嘉措的臥室,侍從大驚失色,以為夜裏有歹人作亂。可是,他又發現倉央嘉措好好地睡在房內,並沒有什麽異常。

這是怎麽回事呢?

侍從順著腳印往外走,走出布達拉宮,穿過拉薩的街道,最後來到了一家酒店門前。一打聽,原來天天晚上有個叫宕桑汪波的青年男子,獨身一人出來飲酒玩樂。他的相貌、年齡、舉止、談吐,無疑就是倉央嘉措本人。

事情敗露了,倉央嘉措根本就不否認,此時的他已經決意與自己的生活挑戰。他已經看透了貴族階級虛偽而且無情的政治角逐,更體會到了自己在政治束縛中掙紮的生活現狀,他隻想過普通人的生活,有民間生活的喜怒哀樂,雖然清貧,卻是浪漫自由的。

1702年,按照宗教事務的規矩和以前的約定,應該由五世班禪給他授比丘戒了。倉央嘉措幹脆大膽地挑明:“這個戒我是不受的,不但不受,以前受的沙彌戒,也請師父給我免了吧!”

桑傑嘉措和格魯派的僧人們大驚失色,活佛不出家,這算怎麽回事嘛。於是大家苦苦勸解,無奈,倉央嘉措是鐵了心了,他要做一個自由的活佛。

隻不過,他的願望又一次破滅了。實際上,他已經身不由己,普通百姓選擇自己的人生道路尚且艱難,何況自己的身份已經牽扯到方方麵麵的很多人?他內心中非常清楚,若要帶著達娃卓瑪遠走高飛、過普通人的生活,幾乎是不可能辦到的。而此時的達娃卓瑪也得知,原來自己深愛的宕桑汪波竟然是活佛,以前那些山盟海誓、那些對未來的憧憬和期待,一下子都遙遠無邊了。

不知道是達娃卓瑪主動放棄,還是桑傑嘉措和格魯派的上層人物從中作梗,總之,倉央嘉措的心上人再也沒有出現。幾次龍王潭聚會中,都不見了她的身影,相思成災的倉央嘉措隱隱地感覺到出事了,他忙托朋友打聽,這才得知達娃卓瑪已經被父母帶回家鄉了。

倉央嘉措如同失去了生活的陽光,從此心灰意冷、失魂落魄,在痛苦中度過淒涼的時光。而回到家鄉的達娃卓瑪,很快與人成了親,生兒育女,再也沒見過倉央嘉措一麵。

然而,兩顆炙熱的心始終由一根看不見的絲線連在一起,很多次,倉央嘉措麵前都閃現出她的麵容,美麗、溫柔、羞澀,和那淺淺的微笑……

經曆了失戀痛苦的倉央嘉措,萬萬也不會想到,更大的磨難還在後麵呢。

1705年,桑傑嘉措與拉藏汗的矛盾終於激化為一場戰爭,在強大的蒙古大軍麵前,桑傑嘉措失敗了。此後,拉藏汗上奏朝廷,言稱桑傑嘉措謀反,雖然他本人已被正法,但這事兒還沒完,因為桑傑嘉措擁立的倉央嘉措平時“耽於酒色,不守清規”,是個“假”。康熙皇帝聽信了拉藏汗的一麵之辭,命令將倉央嘉措押送到北京去。

這一消息在西藏引起了極大的震動,廣大僧俗群眾悲憤相告,立誓要武力奪回倉央嘉措。這一天,當解送他的蒙古軍隊路過哲蚌寺山下時,早已埋伏好的一群武裝僧人突然襲擊,將他營救到寺裏。凶悍的拉藏汗聞訊,不惜再一次動用武力,他下令蒙古軍隊包圍寺廟,把人搶到手。

這一場大戰打了三晝夜,雖然雙方互有傷亡,但是,僧兵怎麽能敵得過正規的蒙古軍隊呢?

眼見悲劇還要繼續,繼續下去的結果無非就是死傷更多,而自己也終究會再次落入敵軍手中。此時,倉央嘉措平靜地寫好了一首詩,交給了心腹的近侍,請求他想辦法帶給心愛的達娃卓瑪,之後,他抖了抖衣袖,坦然地對蒙古人說:“我跟你們走吧,隻要你們別再殺害更多的人就好了。”

說完,他毅然下山,一步步走進了沒頂深淵。

而他的“絕筆詩”,就是那首膾炙人口的——白色的野鶴啊,請將飛的本領借我一用。我不到遠處去耽擱,到理塘去一遭就回來。

本來,倉央嘉措是抱著必死的心跟著蒙古軍隊離開的,他早已經厭倦了肮髒的政治生活和枯燥的宗教生活,死對他來說是一種莫大的解脫,況且,沒有了達娃卓瑪,就算脫離了現實苦海,又哪裏不是苦海呢?

然而他想不到,在青海湖畔,他竟然逃了出來,事後,他竟然發現,人們都說他已經“死”了。

這樣也好,那就隱姓埋名地生活吧。說實話,倉央嘉措那個名字,在他的心中早已經死掉了,活佛那個身份,他提都不願意再提。這兩樣,早就是他想擺脫而擺脫不掉的,此時,不用他再努力抗爭,命運就已經安排好,他再也不用為它們煩心了。

於是,他從虛幻縹緲的佛國回到了多苦多難的現實,從縱情詩酒的浪漫世界來到了塵世煙火之中。當他脫掉了“活佛”的華麗袈裟,才真正感受到了普通人的樸實、純真和可愛……

是美好的民間給予他無私無畏的援助,幫助他解脫桎梏,重獲自由;

是善良的民間給予他無窮的關愛,幫助他在流亡之途上無數次化險為夷,終獲平安。

民間,隻有民間,才是真正美好和善良的。當他發現了這一真理後,當有一天回眸自己的生涯時,早年讀過的經文突然在耳畔響起——佛國,其實就在民間,這才是大愛的天下,這才是純潔的淨土。

跌宕起伏的人生閱曆真正啟發了倉央嘉措的心——佛是如此通達智慧,喻理圓通。人間苦難看得越多,倉央嘉措便悟道越深。大徹大悟的倉央嘉措曆經人生磨難之後,終於成為一名誠心皈依、闡理精深的佛教大師。

於是,他不遺餘力地弘揚佛法,布道四方。

他到過青、甘、川、藏,到過印度、尼泊爾,也到過蒙古草原。廣泛遊曆的見聞,大大開闊了倉央嘉措的眼界——原來真實的世界是這樣的,這樣的美好又豈是布達拉宮的金碧輝煌能裝飾出來的!

終於,生為活佛的倉央嘉措,“在世”時做了一個不合格的活佛,而“死去”的倉央嘉措,脫胎換骨為一個虔信佛法、普渡眾生的高僧。

1745年,64歲的倉央嘉措病逝於內蒙古阿拉善旗,讓人感動的是,他的懷裏一直揣著達娃卓瑪贈給他的一縷青絲……

故事是讓人感動的,也是可以繼續豐富、添加的。可是,真實的倉央嘉措到底是什麽樣?為什麽在正史的記載中矛盾重重?這是民間故事無法解答的問題。

那麽,有沒有什麽蛛絲馬跡,能夠讓我們走近一個真實的倉央嘉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