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我們可以看到,隨著時間的推移,被早期譯者理解的“佳人”,“少女”,被今人裸地翻譯成了“情人”。

這就是倉央嘉措的民間形象強大的影響力。由於民間流傳著倉央嘉措的風流故事,在很多人心中他就是一個“不守清規”的浪子,因此,產生了這樣的奇怪現象,在“潤色”其作品的時候,用字用詞逐漸大膽起來。

這種譯法並不少見,流傳比較廣的還有另一位詩人的絕句七言本66首,其中,對這一首詩是這樣翻譯的:

東山崔嵬不可登,絕頂高天明月生。紅顏又惹相思苦,此心獨憶是卿卿。

同為七言絕句版本,與曾緘先生的譯本相比,現代作品顯然撕掉了含情脈脈的麵紗,尤其後一句的用詞,纏綿悱惻之意躍然紙上。如果說曾緘的譯本是苦於無法表白的“暗戀”,這個譯本仿佛已經是糾纏不清的“熱戀”了。

自由體的重譯也不甘落後,由於文體自由,所以文字越發張揚,比如某位詩人起名《千秋月》的版本:

月光挺起胸脯,聽到愛人的足聲從微風中傳來,

一簇一簇的露珠,回憶起愛人的灼熱……

猶如蝴蝶,心兒抖動起閃亮的翅膀,保密啊!

東山的溪水,披散著她的玲瓏,流**著我的心事……

這個版本比前者更“進”了一步,不是描摹情感上的糾纏,所用字眼分明讓人感覺到兩人已經發生了什麽了。

詩作越翻譯越精美,但問題是,於道泉先生早年提到的問題卻沒有解決。如果最早的譯本都出現了問題,後人根據這個有問題的版本“潤色”,再怎麽折騰也是有問題的。

這個問題就是“未生娘”。

統觀於道泉的譯本,一般來說,他比較有把握的譯本是沒有注釋的,幾乎所有的注釋都是在他感到有疑問而需要解釋,或者雖無疑問但擔心讀者會有閱讀障礙的地方,甚至有幾處直接挑明他能力不逮、無法翻譯的遺憾。

那麽,於道泉為何把藏文ma-skyes-a-ma一詞直譯為“未生娘”呢?

顯然,這個詞並不是一個常用詞,更不是藏語中“少女”的常見表達方法。雖然於道泉認為它是“少女”的意思,但斟酌再三,還是用直譯的方法造出了一個漢語中也很難解釋的“未生娘”。為了消除讀者的疑問,也為了說明自己的譯法,他特地加了一條注釋。

或許是“未生娘”這個字眼實在讓人難以琢磨,於是,於道泉版本在流傳的過程中發生了兩種變化。

其一,將“未生娘”改為“未嫁娘”,勉強可以理解成待字閨中的姑娘。

其二,幹脆不用“未生娘”這樣生硬的直譯詞,也不籠統意譯為“少女”、“佳人”,幹脆就用音譯,於是出現了“瑪吉阿米”——民間傳說中倉央嘉措情人的名字。

無論故事如何流傳,無論詩作如何潤色,於道泉當年對ma-skyes-a-ma翻譯留下的問題依然存在,當他都無法確定自己的翻譯是準確無誤的時候,後人在此基礎上的肆意發揮顯然都沒有任何意義。

於是,讀懂“東山詩”的關鍵在於,ma-skyes-a-ma到底是什麽意思?

綜合很多人的觀點,我們可以確定這是個倉央嘉措自造的組合詞,拆分之後,“a-ma”是藏語中“媽媽”的介詞形式,而“ma-skyes”的意思有兩個,一是“未生”,一是“未染”;後者很可能是前者的引申義,用漢語來說,有聖潔、純真的意思。

那麽,如果采用“未生”這層意思,ma-skyes-a-ma直譯過來應該是“未生的母親”,這也許就是於道泉翻譯為“未生娘”的來源。

但在藏族人民的心目中,母親又是女性美的化身,因此,如果采用“未染”這層引申意思,ma-skyes-a-ma又可以表示聖潔的母親、純潔的少女。值得注意的是,照著這個思路繼續引申下去,還可以表示“美麗的夢”。

而另一種說法雖然看起來有些可笑,但必須引起我們的重視,那就是:“ma-skyes”這個詞也是組合詞,在“生育”、“生養”一詞前麵有個否定副詞,於是,可以意譯為“未生”,但也可以直譯為“不是親生”。這樣,ma-skyes-a-ma直譯過來就是“不是親生的那個母親”。

這種理解是不是太好笑了呢?並非如此。在漢語中也有類似的用法,比如,“未來”通常用來表示時間概念的“以後”;“未來者”顯然指的就是“後人”。可我們也要清楚,“未來”實際上也是個組合詞,是在“來”之前加了個否定副詞,可以表示“沒有來”,《北史·薛辯列傳》中有“汝既未來,便成今古,緬然永別”的句子,就是這個用法。由此,“未來者”三個字拆開後,曾在古人讀佛經時理解為“腹中胎兒”,也就是“還沒有來到人世的人”。

在現代漢語中也有類似的詞,比如“不婚族”和“非婚媽媽”這種新概念,都是在“婚”之前加以否定,但否定之後分別是“不結婚”和“沒結婚”。所以,單純從語言上來說,關鍵問題是要理解否定的範疇。

那麽,“生育”、“生養”這個詞,加以否定後,表示“沒有生”是普遍都能理解的,但表示“不是親生”又有什麽不可以呢?

這樣,關於這個詞的解釋就明顯複雜了。不同的意思,直接影響到我們對詩作含義的理解。

首先,如果翻譯為“純潔的少女”、“未嫁的姑娘”,則是訴說相思之苦的情詩。

其次,如果翻譯為“美麗的夢”,則可以表達多種含義。最簡單的理解,是抒發倉央嘉措的生活情誌,當然,也可以理解為他在想念心上人。

那麽,翻譯為“聖潔的母親”怎麽樣呢?任何人都可以體會到,這裏包含的意思太豐富了。但若完全直譯下來,又可以翻譯為“不是親生的那個母親”,那指的又是誰呢?

在這裏,我們隻能從創作的角度分析。在任何國家、任何民族的語言中,用來讚美“少女”“佳人”的詞兒都是一抓一大把,以倉央嘉措的才情,不至於另造一個生僻的組合詞。同樣的道理,表達“美麗的夢”似乎也不至於如此“另辟蹊徑”。另外,從倉央嘉措詩作的創作風格上來看,總體特點是通俗、樸實。一個追求民間風味的創作者,斷然不會在個別詞上堆砌辭藻,更何況有現成的詞不用,非要另造一個?因此,“少女”和“美夢”恐怕不是倉央嘉措的原意。

那麽,他想表達的是什麽呢?

如果考慮到語言中的“雙關”用法,這個字謎就會漸漸解開了。或許,倉央嘉措就是為了“雙關”而生生地造出了這麽個詞,它表麵意義上是“純潔的少女”或“未嫁的姑娘”,實際上就是指“聖潔的母親”,或者幹脆就是“不是親生的那個母親”。

直接寫“少女”或者“美夢”,表達不出內心的真意,直接寫“母親”,又顯得太過直白,為了既能在字麵上有美感,又能在含義中有深意,倉央嘉措不惜硬造了一個組合詞。

所以,關鍵問題是“聖潔的母親”或“不是親生的那個母親”到底指的是誰?

如果我們拋開倉央嘉措的民間形象,也就是說,我們不把他當做那個浪漫的詩人,而是回歸他的真實的曆史形象——活佛,那麽,他的身世和身份告訴我們,給他第二次生命的、能讓他完全以聖潔的母親來尊崇的,第一個是栽培他的桑傑嘉措,第二個隻能是佛。

這樣,全詩的意思就完全變化了,它根本不是什麽靜夜裏懷想情人的情詩。如果那個“母親”指的是桑傑嘉措,它就是政治詩,表達對他的懷念,因為實在無法在政敵拉藏汗的眼皮子底下表露心跡,所以用雙關的手法造出這麽一個十分隱晦的詞;如果“母親”指的是佛,那就是佛法詩,寫的是他修煉的心得。

“政治詩”的說法是比較容易理解的,關鍵問題在於他對桑傑嘉措是懷念還是記恨,如果倉央嘉措像民間傳說中那樣反感、厭惡他,這個解釋就不太說得通了。關於兩人的關係,我們在後麵會專門分析。

那麽,“佛法詩”的說法是否行得通呢?倉央嘉措半夜裏想佛又為哪般?

所以,我們又必須對詩的第一句進行重新定義。這就是說,第一句寫的不是時間、不是當時的環境,而是用類比的手法,寫出了想佛的過程。

也就是說,詩作實際上用了類似語言上的“倒裝”手法,表麵上讀起來的順序是:東山上升起皎潔的月亮時,佛的影像出現在我的心頭。實際上,它的真實順序應該是:佛出現在我心頭的情景,就好像東山上升起皎潔的月亮。

因為意象豐富的詩是不可能將句子結構、句子成分完全寫出來的,所以,前後句之間的關係是可以有多種解讀方法的。在“東山詩”的理解中,前一句可以不作為後句的狀語,而成為它的補語。

在這個理解方法上,曾緘的七言絕句翻譯的是準確的,他不僅將內容的順序調整過來,而且用了“恰似”這個詞,將含義完全表達清楚。

倉央嘉措究竟在做什麽呢?

如果了解一些佛教的修持方法,我們大概可以猜測出,倉央嘉措表達的是觀想時的感受和修持層次。

觀想是佛教的一項基礎的修持方法,這是禪定的入門功夫,在藏傳佛教和漢地佛教都存在,而藏傳佛教密宗更為重視。簡單地說,這種功夫就是在頭腦中想象佛菩薩的樣子,仿佛閉上眼睛也看得到,越來越清晰,最後,佛菩薩與自己的身體意念完全重合。

倉央嘉措描繪的就是自己觀想時的過程。首先,“聖潔的母親”,也就是“佛”,出現在心頭意念中,但這個過程可不是容易的,曾緘的詩表達得比較充分,說是“心頭影事幻重重”。修持過禪定的人都知道,入定的最初是很難的,心頭雜念非常多,尤其是想在眼前出現佛的樣子,偏偏就出不來,即使出來了也模糊不清,想仔細看的時候,影像又沒了,還得重新來。

倉央嘉措形容的就是這個階段,但他很快就克服過去了,曾緘用“化作佳人絕代容”表示,於道泉用“漸漸地顯現”來描繪。那麽這個過程在倉央嘉措看來是怎麽回事呢?他解釋說,這就好像東山上升起皎潔的月亮。月光是純潔的,而且是寂靜的,很自然而且平和、“輕輕地”到了“最高峰”“山尖”,一攬眾山小,結果就是懾服了心頭的魔障,再也不用“心頭影事幻重重”了。

這裏,倉央嘉措不但描摹了觀想的過程,也說明了觀想的方法,那就是不能硬來,不可強求,要隨心,就像月亮升起一樣安靜、自然。

這樣理解,難道我們還會將“東山詩”當做情詩嗎?

這樣的解釋是否可行呢?

隻舉一個例子恐怕不能說明太多問題,我們隻好試著再用同樣的方法閱讀其他作品。

先看曾緘先生的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