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這首詩的難點是“未生娘”,它通常可以表示聖潔的母親、純潔的少女、未嫁的姑娘和美麗的夢,而如果按照字根意思,還可以勉強翻譯為“不是親生的那個母親”。在前文,我們分析這首詩是首“佛法詩”,那個“不是親生的母親”是指佛,但是,它也很可能是首“政治詩”。相應的,這個詞指的就是桑傑嘉措,那個栽培他、給他第二次生命的監護人,而不是什麽情人。

這樣說有什麽依據嗎?

我們可以看另一首詩,這首詩在通行的《倉央嘉措情歌》中是找不到的:

白色睡蓮的光輝,照亮整個世界

格薩爾蓮花,果實卻悄悄成熟

隻有我鸚鵡哥哥,做伴來到你的身邊。

難道這首詩也要被理解為愛情詩嗎?它的出處在一本叫做《倉央嘉措秘傳》的書中。這本書涉及到倉央嘉措“死亡”的問題,在後文分析他的“死因之謎”時,會專門提到它。

倉央嘉措這首詩寫的是什麽呢?在該書的記載中,倉央嘉措聽到了作者阿旺多爾濟的哭聲,聽出他是桑傑嘉措的轉世,後來寫了這首詩,表達的是對他與桑傑嘉措重逢的欣喜和對他不離左右、始終相伴的感激。因此,這首詩是不折不扣的“政治詩”。

那麽,“東山詩”為什麽不能是懷念桑傑嘉措的作品呢?

如果詩裏的“鸚鵡哥哥”指的是桑傑嘉措,那麽,通行本的《倉央嘉措情詩》中還有這樣幾首:

孔雀來自印度東,工布深穀鸚鵡豐。

兩禽相去常千裏,同聚法城拉薩中。

會說話的鸚鵡兒,請你不要做聲。柳林裏的畫眉姐姐,要唱一曲好聽的調兒。

我同愛人相會的地方,是在南方山峽黑林中,除去會說話的鸚鵡以外,不論誰都不知道。會說話的鸚鵡請了,請不要到十字路上去多話!

這些詩裏的鸚鵡,指的又是什麽呢?難道真是民間傳說中泄露他私生活秘密的人嗎?

實際上,倉央嘉措詩作中,有很多詩既可以理解為“佛法詩”,也可以被理解為“政治詩”。它們並不是涇渭分明的,但卻不能理解為“情詩”,更不能作為他生活**的證據。

我們可以做一個比較典型、也非常有趣的對比,倉央嘉措的詩中有這樣一首:

邂逅誰家一女郎,玉肌蘭氣鬱芬芳。

可憐璀璨鬆精石,不遇知音在路旁。

此詩於道泉翻譯為:

邂逅相遇的情人,是肌膚皆香的女子,猶如拾了一塊白光的鬆石,卻又隨手拋棄了。

從字麵上看,這是寫愛情情調的作品,似乎可以作為倉央嘉措生活**的證據。

可是,我們可以與另外一段話做個對比,對比的結果是比較好笑的。需要說明的是,這段文字原本不是詩,但簡單地將它們分行,當“詩”讀一讀也蠻有意思的:

黃金是從鐵砂中淘出來的

寶物是從蕪雜中提取的精華

用篩子取出寶物時

又怎麽能讓泥沙也摻雜進來呢

如果在這首“詩”中加入“女子”、“佳人”等比喻,與倉央嘉措的詩還有什麽區別呢?

那麽,這段話的真實麵貌是什麽樣的呢?它出於1603年四世喇嘛剃度時,噶瑪噶舉紅帽係第六世活佛給他的“賀信”。當時,噶瑪噶舉對格魯派是嚴重敵視的,這段話實際上是在貶低格魯派教義,將他們比做泥沙。意大利學者杜齊在《西藏中世紀史》中認為,“賀信”事件“成了紅黃教間不久猛烈爆發衝突的原因”,此後不久,兩派的鬥爭果然進一步升級。

所以說,這段話不是在抒情講道理,而是在政治挑釁。

由此看出,僅從詩作的字麵上理解,便得出倉央嘉措生活**的結論,是有失偏頗的。不過,有幾首詩確實不好解釋,它們的文意很明顯,描述很直白,似乎沒有另外解釋的方法。這幾首詩在曾緘先生的翻譯版本中是這樣的:

為尋情侶去匆匆,破曉歸來鸌雪中。

就裏機關誰識得,倉央嘉措布拉宮。

夜走拉薩逐綺羅,有名**子是汪波。

而今秘密渾無用,一路瓊瑤足跡多。

布達拉宮之聖殿,持明倉央嘉措居。

夜訪拉薩逐綺羅,宕桑汪波亦是彼。

這些詩的內容都十分淺近,說的是在布達拉宮的倉央嘉措,夜裏偷偷溜出去,化名為宕桑汪波去幽會情人,回來的時候在雪上留下了腳印,秘密就此藏不住了。

如果這些詩是倉央嘉措所做,顯然是他**生活的親筆寫照,但仔細閱讀這幾首,卻會感覺到明顯與其他幾十首風格迥異,難道真是他的原筆原意?

有學者指出,目前倉央嘉措詩作中,有一些是拉藏汗為了給他捏造罪證而偽作的,這種說法需要進一步的研究。但很明顯的疑問是,如果這真是倉央嘉措的原筆,他留下自己的“罪證”幹什麽?豈不是授人以柄?再說,如果真有膽量裸地承認自己生活**,怎麽不見其餘記載?他本人都肯承認,難道外人還會為尊者諱嗎?

通過以上的分析,我們明白,第一,文學作品的字麵意義不適合當做實證;第二,這些詩作是否是倉央嘉措的原筆也未可知。

那麽,將它們作為他生活**的證據,能有多大的說服力呢?

然而,在民間,這些詩作的流傳範圍太廣、影響太大,人們不願意去細究詩作的含義,而是喜歡通過字麵意思對它們進行“再加工”。

“再加工”的結果是什麽呢?比如,“東山詩”中音譯的“瑪吉阿米”,便被認定為是一個女人的名字,她也就成為倉央嘉措的情人。現在,在拉薩帕廓街東南角有一座土黃色小樓,這就是著名的“瑪吉阿米餐廳”,招牌上用藏、漢、英文赫然書寫著店名——“未嫁娘”。民間傳說,倉央嘉措就是在這裏幽會他的情人瑪吉阿米的。

同時,在其餘的詩中,人們還猜出了瑪吉阿米的身份——酒店的女店主,證據是“少年瑣碎零星步,曾到拉薩賣酒家”,“空女當壚親賜飲,醉鄉開出吉祥花”;繼而,在很多試探、彷徨、定情的詩句之外,人們找出了他們最終的結局——被瑪吉阿米的姐妹告發,“已恨桃花容易落,落花比汝尚多情”,“情人更向情人說,直到仇家聽得真”,最後,瑪吉阿米隻好另嫁他人,“深憐密愛誓終身,忽抱琵琶向別人”,或者是神秘失蹤,“盜過佳人便失蹤,求神問卜冀重逢”,隻留下長相思的昔日浪子。

這些故事,肯定都是典型的附會。

在字麵意思上猜測,這還倒無所謂,對作品如何理解是每個人的自由,讀出什麽東西來也都是一家之言,非但無可指責,也還值得尊重。

但通過他的詩作添枝加葉、惡意中傷,就太過無恥了。這種情況直到現在還層出不窮。比如以下文字:

他特意在布達拉宮外蓋了一棟單門獨院的房子,名叫魔宮。據說,性喜飲酒的倉央嘉措在做了活佛後專門去過一次紮日山,返回時帶來了藏雄酒釀酒人家族中的一名少女和她的媽媽,讓她們在拉薩開了一家酒館,以便使自己可以長期飲用。每當夜晚來臨,倉央嘉措用自己的鑰匙打開後門偷偷溜出布達拉宮,化名宕桑汪波,來到拉薩街頭,走進藏雄酒館開懷暢飲,和美麗的拉薩姑娘們調笑玩耍(甚至釀酒少女後來也成了他的情人)。當第二天黎明曙光出現時,他才悄悄返回布達拉宮。是藏雄酒幫助倉央嘉措保持著旺盛的精力和體力,同時又激發了他的**。

據說,倉央嘉措飲用的藏雄酒經過了專門的配製,他又加入了許多神秘的藥物,從而更增強了藏雄酒壯陽健身的功能,從而讓使用者可以在不喪失自己體能和精力的情況下保持時間和效果。而且,這種改造過的藏雄養生酒還具有另一種功能,它可以使人練就類似道家**一樣的法術,即采陰補陽。

這段文字是一家保健酒廠家做的廣告文案,這個故事讓人直接將倉央嘉措想象成一個又酗酒又采花的活佛。反過來,這不恰恰也說明了關於倉央嘉措生活**的故事,大多數是無恥的演繹嗎?

以上四項內容——《列隆吉仲日記》的記載、拉藏汗的一麵之辭、五世班禪的自傳、倉央嘉措詩歌的附會,看起來都不可靠。但是一個非常值得注意的事情是,關於倉央嘉措生活**的說法,曾經有一個“實物證據”——一縷女人的青絲。

“青絲”這個細節記載在倉央嘉措詩歌的另一個漢譯大家、中央民族大學莊晶教授的一篇文章中。該文提到,我國北方民族史專家賈敬顏(1924~1990年)先生早年在阿拉善旗考察時,曾親眼見到過它。據說,在當地倉央嘉措留下了很多遺物,除了宗教器物之外,確實有這樣一縷頭發。它現在還在阿拉善的南寺、也就是廣宗寺裏供奉。早些年,還曾在當地宗教展覽中展出過——當然,這個“物證”產生的前提是1706年倉央嘉措沒“死”,後來輾轉雲遊到阿拉善旗終老。

那麽,這條頭發到底是怎麽回事?真的是倉央嘉措情人的嗎?難道倉央嘉措至死都在懷裏揣著當年情人的頭發,並帶到了棺材裏?

有意思的是,莊晶就是《倉央嘉措秘傳》的漢譯者。如果仔細閱讀該書第三章,就會看到如下記載:阿拉善王的女兒道格公主曾“將自己的發絲積攢起來,做成一隻精美的頂髻……與此相配的還有五佛冠,上下衣裳等全套服飾”,“全部貢獻”給倉央嘉措。

賈敬顏先生看到的頭發,很有可能就是它。

這個事件,估計很多人還會浮想聯翩地附會一下:是不是那個公主對倉央嘉措有什麽朦朧的意思?在漢族地區,女子贈發給男人,可一直是表示情愛的。如果按照漢族地區民間習俗來揣測,可就是大錯特錯了,用頭發編髻供養,可完全是藏傳佛教裏的宗教事務。

舉非常典型的一個例子:藏傳佛教中開創活佛轉世製度的是噶瑪噶舉派的黑帽係,“黑帽”這個名稱是怎麽來的?

真實的曆史是,1256年噶瑪拔西卻吉受到元朝憲宗皇帝賞賜的黑色僧帽一頂,並欽定其為前輩大師都鬆欽巴轉世。由此,拔希卻吉追認都鬆欽巴為第一世活佛,稱自己是第二世,於是開創了藏傳佛教的活佛轉世製度,形成了噶瑪噶舉派的黑帽係。

但在藏傳佛教的傳說中卻不這麽記載,它說的是都鬆欽巴剃度時,智慧空行母和上樂諸神給他戴上了一頂黑帽;這帽子就是十萬俱胝空行母用頭發編成的。

顯然,道格公主用自己的頭發做供養,就是遵照這個傳說而來的,是一樁非常嚴肅的藏傳佛教宗教行為。這縷頭發,絕非倉央嘉措早年情人的定情之物,也絕非後來公主的示愛之物。所謂的“物證”,其實也很不可靠。

既然四種書麵證據和一項物證都不可靠,那麽,倉央嘉措的真實生活究竟是什麽樣子的呢?

我們可以將倉央嘉措的生活時間分為兩段,分割點就是1697年、1698年。也就是他被正式冊封為第六世喇嘛前後。在此之前,是他的童年、青少年時期,有一定的史料記載;在此之後,是他的喇嘛時期,私生活方麵幾乎沒有正史記載。

倉央嘉措童年、青少年時期,在民間的傳說中是在家鄉過的,而且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女友,這女友後來跟隨他到了拉薩成為他的情人——這些傳言基本上都不可能。

1683年,倉央嘉措出生在西藏門隅鄔堅林寺附近的一個農民家庭。關於他屬於什麽民族,大多數學者認為是藏族;但於乃昌先生在《倉央嘉措生平疏議》中認為屬於門巴族。這個觀點,其價值在於有助於確定倉央嘉措的家庭信仰背景,因為門隅地區的門巴族人很有可能是信奉寧瑪教義的。

信奉寧瑪教義跟生活有什麽聯係嗎?首先,寧瑪派是可以娶妻生子的,它的早期傳承方式就是父子相傳,這與早期寧瑪派沒有寺廟組織、走家串戶宣揚教義的傳播方式有關;其次,寧瑪派對密法修持比較重視,而早期又受到印度左道性力派的一些影響。所以,很多人錯誤地認為寧瑪派的主要修持方法就是所謂的“雙身”、“雙修”。

如果倉央嘉措的家庭信仰是寧瑪派,他的一係列**的生活就有了所謂的“理論根據”。

另外,於乃昌和一些國外研究者還認為,五世喇嘛和桑傑嘉措也是信奉寧瑪派的,他們想要恢複古老的寧瑪密法傳統,於是大力培養一個信奉寧瑪派的倉央嘉措。這種觀點有一些根據,比如五世喇嘛在世時大力建造了多吉劄寺和敏珠寺等寧瑪寺院,從此寧瑪派改變了沒有中心寺院、信徒組織比較分散的教派形式。

可這就能說明倉央嘉措成天搞“雙修”嗎?

以五世喇嘛那樣的高僧大德,維護各教派之間的平衡、吸取其他教派的優點,就意味著他反對格魯派教義嗎?顯然不能這麽說。同樣,倉央嘉措確實學習過一些寧瑪派的經典。可縱觀曆史,幾乎所有有成就的藏傳佛教高僧都學過,難道所有大師都有生活問題嗎?既然答案都是否定的,為什麽偏偏要給倉央嘉措“扣帽子”呢?事實上,就算寧瑪派允許所謂的密法。也絕不意味著允許**,曆史上更沒有哪個寧瑪大師在這方麵的負麵記載。

關於倉央嘉措的族屬和早期信仰是可以研究的,但以此為證據得出倉央嘉措生活**的結論,顯然是過於草率。

而事實上,倉央嘉措很小就開始接受格魯派的教育了,就算他家信寧瑪派,他也沒怎麽受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