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5年,五世喇嘛去世後的第三年,桑傑嘉措聽到了倉央嘉措出生前後的一係列“靈異”現象後,派人將他一家從鄔堅林遷居夏沃,暫住措那宗。據文獻記載,這一係列行動都是嚴格保密的。此後,靈童的一切生活都在格魯派僅有的4個人的照料之下,連他的父母也不得隨便接近。

1688年,靈童開始學習文字。據記載,他非常聰明,學習開始的當天,就掌握了30個字母,並能上下加字、逐一拚讀。

1690年,桑傑嘉措派出學問精深的高僧擔當靈童的經師,在當地的巴桑寺中,他開始正式學習佛法。

1691年,靈童開始給桑傑嘉措寫信,匯報學習情況。從這年的10月開始,他的學習任務更重了,見於記載的便有五世喇嘛著的《土古拉》、仁蚌巴著的《詩鏡注釋》、《除垢經》、《釋迦百行傳》等。甚至,十歲左右的小靈童還完成了《馬頭明王修行法》一文的撰寫。

有意思的是,《詩鏡》是古印度的文藝理論著作。簡單來說就是講詩歌創作的一本書,它對藏族古典文學尤其是詩歌美學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其中有656首詩歌。也許《詩鏡》和《詩鏡注釋》正是倉央嘉措酷愛詩歌的關鍵原因。很多人不理解為什麽出家的人還要學文藝學,其實這正是佛教“五明”中的聲明,是一種研究文字、語法及音韻的學問,是僧人必須學習的。

1696年,康熙皇帝得知五世已經圓寂、桑傑嘉措匿喪不報的事情,嚴厲責問。桑傑嘉措做出將靈童迎往拉薩的決定,但是對他的真實身份,此時還是內部公開但對外保密的。

1697年4月,靈童從措那啟程,前往拉薩,途中在浪卡子暫住。8月,桑傑嘉措公開了五世喇嘛圓寂、靈童即將迎請到來的消息。9月,五世班禪受邀來到浪卡子,給靈童授沙彌戒,取法名為倉央嘉措。這期間,靈童的父親去世。

當年10月,倉央嘉措正式坐床,康熙皇帝派章嘉國師授予封文,正式認證他為六世喇嘛。此後,五世班禪來到布達拉宮上了“第一堂課”,給他講了五世喇嘛一生的巨大貢獻,鼓勵他勤奮學習。

1698年,倉央嘉措開始學習更多的經典,他的老師都是各教派的著名學者,精通多種學問的桑傑嘉措也親自教他。

關於倉央嘉措的學習情況,正史就記載到這裏,從1683年到1698年。

從這段記載中,我們可以看出幾個問題:

一、倉央嘉措並不是在家鄉長大的,而是從小就秘密搬遷,在格魯派的嚴密保護下成長,連他的父母都很難見到他。所以,很多民間傳說他在家鄉自由快樂地成長,是不可能的。同時,即使是他的父母信奉寧瑪派,也還來不及向他灌輸什麽。不過,有意思的是,靈童的父親去世時,恰好有兩位寧瑪派的活佛來探望靈童,確實是這兩位寧瑪派的高僧為他做了超度法事。

二、倉央嘉措從小就受到良好的佛教教育,從他的學習過程和進度來看,他的學習能力和提高速度都是不錯的。很多民間傳說說他從小就不喜好佛學,偏愛遊山玩水,還學了騎射,身負武功,而且年紀輕輕就風流倜儻等等,這些都不太可能。

三、從他的經曆來看,不可能有什麽青梅竹馬的女朋友。他的生活是在嚴密的監控和保護下的,哪裏去找女朋友?而且,從時間上看也不可能。如果真有這樣一個初戀情人,也隻能是在1697年4月他從措那動身前往拉薩之前;因為此後他的身份逐漸公開化,是斷然不可能找女友的了。那麽,1697年他多大呢?15歲。

一個15歲的小孩,在寺廟裏住,竟然已經談了好幾年戀愛了,這不是太好笑了嗎?

由此,可以初步判斷,至少在1698年坐床前後,他的私生活是不會出現什麽**的事情的。那麽,住到布達拉宮之後,會不會真的搞出“夜會情人”的事兒來呢?

1698年到1706年,他正式做喇嘛這6年,關於他的私生活,正史裏是沒有記載的。

不過,學界的統一觀點是,在此期間,倉央嘉措確實有一些喜好遊樂的行為,在學習方麵態度也比較懶散。為此,桑傑嘉措曾反複規勸,督促他的老師和身邊侍從嚴格管教,但適得其反,反而使彼此間產生了嚴重隔閡。最終,導致了倉央嘉措拒絕比丘戒、要求放棄沙彌戒(出家戒)的事情來。

從正史記載的字裏行間來看,倉央嘉措的錯誤肯定是有的,使得格魯派上層僧侶認為他“迷失菩提”。但這種錯誤是不是半夜裏化名出遊、縱情酒色,甚至真有幾個情人呢?事實上,格魯派認為他“不守教規”,多半是指他拒絕受戒這件事情。至於生活方麵,他也肯定是有些過失的,但未必到了眾叛親離的程度。

年輕人精力充沛、不喜歡枯燥的生活,這是可以理解的;年輕人有些“逆反心理”,對生活有自己的想法,不甘願聽從長輩的指揮,這也是正常的。從這個所謂的“情理”出發,民間普遍認為,因為倉央嘉措從小生活在家鄉比較自由的環境中,此時麵對老邁而無趣的一大批老師、每天學習枯燥的經文,從年輕人的本性出發,采取了“對著幹”的態度。

然而,這樣的理解並不成立。首先,倉央嘉措從小就接受佛教教育,並不存在從自由環境到枯燥環境的不適應;其次,藏傳佛教僧人對上師是無比崇敬的,這種無條件的尊崇是不能用現代教育的師生關係來類比的;第三,幼年活佛的學習生涯確實比較緊張、壓力比較大,但也還不至於無趣到有如困獸的地步。

那麽,到底是什麽讓年輕的倉央嘉措不愛學習呢?他對學習是一種什麽態度呢?

目前,民間對倉央嘉措這一段的學習生活和日常生活有兩種說法:一、以桑傑嘉措為首的老師們,嚴格監督他學習繁重枯燥的佛教典籍,對學習抓得很緊很嚴,這讓渴望自由生活的倉央嘉措產生逆反情緒;二、倉央嘉措沒有受到什麽正規教育,在布達拉宮裏純粹就是一個象征性的擺設,所以,讓他感到“失望,學習也無益處”。而此時的桑傑嘉措忙於政務,醉心於攬權,教學上不太用心,卻總用老師的權威壓人,讓倉央嘉措對他心生不滿。

總之,兩者的結論都是倉央嘉措不喜歡學習、也不聽從老師教導。

然而這樣兩種說法不是非常矛盾嗎?桑傑嘉措對倉央嘉措的學習,到底是管得嚴還是放手不管呢?

很多貌似矛盾的觀點,如果仔細分析一下,其實並不是那麽格格不入的。

對這一問題,實際上有第三種解釋:倉央嘉措不是貪玩不學,而是沒學到真正想學的,所以對當下的學習任務比較消極懶惰;桑傑嘉措不是不管,而是沒管到點子上,倉央嘉措想學的他不教、不管,不想學的他反而拚命教、管得嚴。造成的結果就是:倉央嘉措學習態度懶散,對老師的規勸也保留意見。

用現代的觀點來看,這就是在老師和學生之間,對培養方式和培養目的之間關係的理解產生了分歧。

此時,如果老師們教倉央嘉措另一門學問,用不著桑傑嘉措嚴格管理,他都會學得努力、用功,感到有趣有益。

問題是,倉央嘉措究竟想學什麽呢?桑傑嘉措為什麽不教呢?

我們必須明確的一點是,格魯派發展到清代,已經不是單純的宗教組織,它管理的不僅僅是宗教事務,而是由於宗教集團在地方事務上的特殊作用,成為一種有經濟產業、有組織機構、有政治權力的政教組織。這種宗教集團的領袖不但要在佛學上出類拔萃、在宗教事務上有絕對權威,在地方政治的處理能力上也要有相當的水平。

在這三者中衡量,佛學水平是對個人修為的要求,宗教事務處理能力是教派內部的要求,地方政治處理能力才是集團整體利益的要求。實際上,做不做一個佛學大師並不是很緊要的。比如,第三世、第四世、第八世喇嘛,若論個人的佛學修為並不甚高,但政治貢獻非常巨大。像第五世喇嘛這樣的個人、宗教、政務三者都突出的“學者型領導”,實在是絕無僅有的。

此時的倉央嘉措,學習的是什麽呢?大量的佛教經典。

此時的桑傑嘉措,嚴格教導的是什麽呢?也是佛教經典。

而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中,各派勢力互相爭鬥,危機一觸即發,學習佛經,確實就是沒有用。

於是,我們可以設想一下兩個人當時的想法。

倉央嘉措的想法,是在紛繁複雜的政治局麵中做出自己的貢獻,也就是參與政事,至於佛學,可以在日後慢慢學;至少在目前,並不是最緊要的。

目前沒有任何證據說明這一猜測是曆史的真實,但兩件事情值得注意:

第一,五世班禪給倉央嘉措受戒之後,給他講的第一個故事就是五世喇嘛光輝的政治生涯,並勉勵他為了眾生的幸福而努力。1698年的倉央嘉措,16歲,深知五世喇嘛生平的他,不會不知道他的前世在同樣的年齡做了什麽。1632年,格魯派在管理大昭寺的問題上發生內部矛盾,有的人提出借助蒙古人的武力,有的人提出借助當地政治勢力,是16歲的五世喇嘛做出了用宗教力量解決的決定,化解了一次危機。而這第三種方案,顯然不是一般的政治頭腦和政治經驗能夠想出來的,這是非常高超的政治技巧。這就是說,在同樣的年齡,五世喇嘛已經參與政務了,而倉央嘉措連政務的門檻都沒邁進呢。

第二,此後倉央嘉措要求退還沙彌戒,可他卻沒有要求辭掉活佛的身份和職務,這意味著他並不想放棄政治權力。據此甚至可以有更為大膽的推測:倉央嘉措認為有出家戒在身,便不宜參與政治事務,否則才是真正的“不守清規”。於是,他要求暫時放棄出家但保留活佛身份,待他完成政治使命後好好地做一個真正的出家人。

而桑傑嘉措的想法顯然不是這樣的。

桑傑嘉措是要培養出一個偉大的宗教領袖,這包含兩方麵,第一,他要求倉央嘉措努力學習佛教經典,做一個佛學精湛的大師;其次,不希望他過早卷入政治鬥爭,他要為倉央嘉措保駕護航,給他充足的時間學習,並為他日後執政掃清政治障礙。至於政治鬥爭的危險,還是自己擔了吧。

所以,他對倉央嘉措的佛學學習要求非常嚴格,但卻在政務上大權獨攬。到了後來,他眼見鬥不過拉藏汗時,不惜鋌而走險,為的就是孤注一擲,給倉央嘉措掃最後一個雷。

實際上,兩個人都有一個共同的心願,那就是要倉央嘉措做一個像五世喇嘛那樣卓絕的政教領袖,桑傑嘉措尤其如此。他幾乎就是用五世喇嘛的標準來培養倉央嘉措,但他也知道,五世喇嘛的政治能力是從小摸爬滾打錘煉出來的,而倉央嘉措還太嫩。所以,對這個心願的實現方法和過程,兩人有不同的打算:年輕氣盛的倉央嘉措躍躍欲試,而老成持重的桑傑嘉措小心謹慎;初生牛犢的倉央嘉措想佛學、政治兩步走,而深知鬥爭風險的桑傑嘉措想先替他淌政治混水。

這樣的分析結論,與民間和一部分學者對桑傑嘉措的評價並不相符。很多人認為,桑傑嘉措是個利欲熏心、權力欲極強的人,但若仔細分析他的生平,這樣的觀點是可以商榷的。因為,他是受了五世喇嘛“托後”的人,而他的作為,是不折不扣地執行著五世喇嘛生前的政治策略的。至於他們之間的關係,更可以說是中國曆史上少見的“君臣”典範。

1653年,桑傑嘉措出生於拉薩一個大貴族家庭,他的家族與五世喇嘛出生的家族關係極為密切。據說五世喇嘛十幾歲的時候就經常出入他們家。這個家族為早期格魯派政權的創建立下過其他人無法比肩的功勳。桑傑嘉措的叔叔赤烈嘉措更是很早就隨侍五世喇嘛,忠於職守,深得信任。很多次五世喇嘛患病,都由他貼身服侍,日常的事務也是他來處理。

桑傑嘉措8歲的時候被送到布達拉宮生活,五世喇嘛對這個孩子非常喜歡。1668年他的叔叔去世後,五世喇嘛親自教他多種學問,並有意培養他從政的能力,還利用自己的威望不斷提高他的政治地位。

有學者考證桑傑嘉措是五世喇嘛的私生子,這在史籍中有隱晦的記載,確實也有可能。但無論他們的血緣關係如何,五世喇嘛對桑傑嘉措寄予厚望、刻意培養,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那麽,五世喇嘛想做什麽呢?

這就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政治理想,也是他最終沒有實現的願望,他想讓這個願望在桑傑嘉措和後世的倉央嘉措身上實現。也就是說,他此時在做以後的政治布局,這盤棋能不能下得贏,晚年的他明知道自己看不到了,但這個棋局布得有必勝的把握,是他該做的。

這盤棋確實下了太長時間了。

1642年,五世喇嘛聯合和碩特部蒙古的固始汗消滅了西藏的敵對勢力,一舉確立了格魯派集團在西藏的政教地位。但蒙古人這一來還就不走了,反而從格魯派原計劃中的“施主”變成了事實上的“領主”,形成了格魯派與蒙古人聯合統治的政治格局。這實際上等於消滅了一個地方勢力,又引來了另一個外族勢力,雖然日子好過多了,但還是沒有自己獨立的政治權力。

此後的五世喇嘛,致力於收回各級官員的任免權、逐步限製蒙古人的政治權力。其中關鍵的問題就是第巴這個職位。這是和碩特蒙古勢力派往西藏地方政權中主持日常事務的官員,擁有在政務方麵絕對的權力,可以說是一個“總理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