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書中,作者苗欣宇用解密的方式,對倉央嘉措的生平進行了梳理和評價;而另一位作者馬輝,用現代詩歌藝術的手法,對倉央嘉措的詩歌進行了重譯。

這些梳理與重譯的基礎,隻能是曆史,隻能是還原倉央嘉措作為一位政教領袖的身份,隻能是他的詩歌原本(姑且這麽說)傳達的內容、《詩境》以來的美學體係,以及現代詩歌發展至今形成的藝術理念。

而更顯而易見的是,在我們的倉央嘉措詩集中,沒有,而且永遠也不可能有《信徒》。

1682年,在中國的曆史上是一個不起眼的年份,似乎沒有什麽大事發生在這一年。但在我國的西藏,它又確實是具有標誌意義的年份,因為,藏傳佛教格魯派第五世喇嘛羅桑嘉措去世了。

這是一位非常偉大的人物,曆數迄今為止的曆代喇嘛,無論政治貢獻還是宗教建樹,五世喇嘛都可以當仁不讓地排在第一位。然而,這樣一位偉大人物去世的1682年,在當時的西藏,卻是非常普通、非常平靜——因為,他去世的消息,隻有少數幾個人知道。

對外封鎖消息的是掌握西藏地方政權的第巴桑傑嘉措。

第巴是西藏實際上的政務執行官,如果說喇嘛是政府領袖,那麽,第巴就像是總理王大臣或者攝政王大臣。

去世前,五世喇嘛撫摸著桑傑嘉措的背,緩緩地道出了他最後的囑托:“我培養了你這麽多年,現在,把所有擔子都交給你了。我們還有幾件大事沒有完成,第一,布達拉宮還沒有修建完成,千萬不能停工;第二,蒙古人讓我操了一輩子的心,蒙古各部都想插手我們的事情,這些年我一直在限製他們,現在眼看有起色,絕不能功虧一簣;第三,我當年轉世而來的時候,就受到百般阻撓,現在,我的轉世靈童一定也會遇到這種情況,所以,不要讓他過早地與外人接觸,孩子太小,容易被人控製,最好先把他培養成人。這幾件事情,都要落在你的身上,而你還太年輕,我實在是擔心有人會與你為難,我這樣打算,若我圓寂,消息暫時不要公開,隻要外人不知道,你做起事來,就會順利得多。”

桑傑嘉措望著這位從小養育他、培養他的老人,不由得感激涕零。淚眼中,他仿佛看到了這位老者長達半個世紀的勞碌身影,當他將一生所學完全交付給自己的時候,桑傑嘉措明白,這就是在托付後事。

桑傑嘉措更清楚的是,五世喇嘛這段話實際上就是政治遺囑,它的核心內容,就在於蒙古人在西藏的勢力。而要清除蒙古政治勢力,首先要找到五世喇嘛的轉世靈童,並將他培養成為一位佛學精湛、意誌堅剛的活佛。

可是,這位靈童,他在哪裏呢?

桑傑嘉措忙碌了起來,他對外宣稱,五世喇嘛身體不好,而且,他正在閉關修行,凡是政教事務,都由自己代理。而在暗地裏,他秘密派出心腹,去尋找靈童。

1683年,一個孩子出生在西藏門隅鄔堅林寺附近的一戶農民家庭。據說,這個孩子出生的時候,天現種種異象,很多鄉鄰都說,這孩子一定不是個凡人。

鄉野之言很快傳到了桑傑嘉措的耳朵裏,他心中一驚:難道,這就是我要找的靈童?

1685年,他找來心腹曲吉和多巴,對他們說:“門隅地方有一個孩子,現在已經兩歲了,你們去了解一下。不過,你們此行的目的不要讓外人知曉,路上若有人問,就隨便蒙騙過去。”

曲吉和多巴來到那孩子家,卻發現這個小孩對他們的到來沒有表示出多大的熱情,好像並沒有什麽欣喜之情。於是,他們返回報告說:“孩子確實是像靈童,但也說不準,有些地方又很不像。”

桑傑嘉措心中躊躇,隻好算了一卦,卦象顯示,必須讓孩子離開家鄉才能讓確認靈童的過程不被外人幹擾。桑傑嘉措大喜,馬上命人將靈童一家從鄔堅林遷居夏沃的措那宗。為了繼續考察這個孩子,他又派了人,帶著五世喇嘛的靈物和一些生活用品前往新居。這一次,孩子明顯與在家鄉時表現不同,他一見到有五世喇嘛印章的東西,就十分高興地說:“這是我的。”

這可讓桑傑嘉措為難了,他究竟是不是真正的轉世靈童呢?思忖了良久,桑傑嘉措決定,再派曲吉和多巴去考察一番。

這一次,曲吉和多巴又帶來許多五世喇嘛用過的物品。上一次,他們隻不過是了解了一些孩子的家庭情況,這一次,他們的任務是真正地“確認”。不過,因為他們不能聲稱尋找五世喇嘛的轉世靈童,所以,先對孩子的父母來個下馬威,說:“你們這樣的白癡怎麽會生出靈童?如果他是靈童,你們不是在詛咒我們的佛爺嗎?”之後,又教訓孩子:“你這小子,口口聲聲說你從布達拉而來,你都不知道,布達拉早就毀了!”

雖然話是這樣說,但在考察的過程中,他們還是大吃一驚,這個孩子對五世喇嘛用過的器物,都能準確無誤地辨認出來,而且,他的很多生活習慣都和五世喇嘛一模一樣。

這顯然就是五世喇嘛的轉世靈童啊!從此,這個孩子的一切生活,都由曲吉、多巴和另外兩名侍從服侍,任何人都不能靠近,就連孩子的父母也不例外。

轉眼就到了1687年,在一年多時間的觀察中,曲吉和多巴更加確信,這孩子就是他們苦苦尋找的人。這時他已經4歲了,按常理,他應該接受教育,為此,他們不但多次為孩子的健康做法事,而且同時在色拉寺、哲蚌寺向文殊菩薩祈禱,祈望菩薩賦予他智慧,讓他對學習產生興趣。

1688年的3月,聽到曲吉和多巴的匯報,桑傑嘉措終於放下心來,百感交集的他,對著心中日夜想念的五世喇嘛說:您的遺願,我會加緊完成的,我一定會給西藏人民培養出一個像您一樣偉大的領袖。

很快,桑傑嘉措下令,從布達拉宮定期往措那運送生活用品。吃穿用度,所有的一切都是最好、最新的。而他在心中也暗自決定,從這一年開始,靈童必須開始學習,老師就定為一直看護他的曲吉。

這年的十月初一,像很多開蒙的孩子一樣,小靈童坐在曲吉的麵前,由他上藏文第一課。

識字,在成年人看來是多麽簡單的一件事,可設身處地地為剛接觸文字的孩子以及教這樣一位學生的老師來說,其中的困難可想而知。曲吉思忖著,藏文的30個字母,會讀會寫怎麽也得幾天時間,哪怕孩子愚笨些,至多十天也該記熟。可是,藏文是一種拚音文字,隻認識字母沒有實際用處,前後加字、拚讀成詞才是最難學習之處。

可是第一天就讓曲吉欣喜若狂了。

對沒有經驗、第一次教懵懂學生的老師來說,最開心的莫過於這個孩子太聰明、教起來非常省事。眼前這位小靈童顯然就是天資聰穎的孩子,他很快就不滿足30個字母的發音了,問:“我們平時說的話,就是這些字母?不對,它們是能組合起來的!”措手不及的曲吉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他實在沒想到本來打算半個月之後再講的加字方法,第一天就必須教給這個聰明的孩子。

兩年後,1690年,得知孩子的學習進展後,桑傑嘉措決定,讓他開始佛教經典的學習。這一方麵是小靈童到了接受正規宗教教育的年齡;另一方麵,桑傑嘉措心裏清楚,自己身上的擔子太重了。此時他受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壓力,如果不加快速度將孩子培養成人,五世喇嘛交給他的任務,恐怕就無法完成。

這個前所未有的壓力,是他的同學噶爾丹帶給他的。

多年未見,桑傑嘉措依然能回憶起那個大他很多的蒙古師兄。1660年,桑傑嘉措8歲那年,被叔叔帶入布達拉宮。那時的五世喇嘛正值壯年,身邊有處理不完的事情,可是每一次見到他,五世喇嘛都慈祥地拉著他的手,撫摸著他的頭。8年之後,五世喇嘛更是將他當做自己的孩子,親自教授他佛學、文學、天文、曆史等知識,還經常將他帶在身邊。

也就是在這個期間,桑傑嘉措結識了五世喇嘛的另一個徒弟——蒙古準噶爾汗的六公子噶爾丹。噶爾丹是早就拜在五世喇嘛門下的弟子,可是,他從來不好好學習佛學,而是喜歡舞槍弄棒。麵對師父的歎息,他還經常笑嘻嘻地說:“我生來就是做護法的。”

1671年,噶爾丹的家,也就是準噶爾汗家中出了變故。他的同母哥哥僧格接替父親做了大汗,可是因為遺產問題,另兩個異母兄弟一直與他鬧矛盾,終於演變為一場政變。噶爾丹聽說後,來到五世喇嘛麵前,請求說:“師父,我現在想還俗,回到故鄉平息戰爭。”

五世喇嘛沉思良久,緩緩地說:“好吧,你回去吧,不過,要記得不得殺害無辜,心中要常記得佛的教誨。”

就這樣,桑傑嘉措與相識了十年的師兄噶爾丹分別了。

其實他早就看出,噶爾丹與所有師兄弟都不同,他天生就不是一個能夠好好鑽研佛法的人,他身上的殺氣太重了。可是,桑傑嘉措也十分理解五世喇嘛的良苦用心,讓噶爾丹回家,就是希望他能夠領導好準噶爾,日後,準噶爾就可以成為格魯派的一個強大後援。

可桑傑嘉措沒想到,這個一直被他當做王牌放在手中、不肯輕易使用的噶爾丹,此時給他惹了很大的麻煩。

這位從小就不安分的師兄,一回到家鄉就迅速掌握了準噶爾的政權,不過,他可不會滿足於原有的地盤,很快就開始了無休止的四處擴張。起初,五世喇嘛對他也是支持的,作為對師父的回報,噶爾丹也曾將一部分土地和人口劃歸到格魯派名下。

不過,此時噶爾丹的目光瞄準的是喀爾喀蒙古,他的大軍一路打到了烏蘭布通。

讓桑傑嘉措想不到的是,喀爾喀蒙古早就在戰端開始之際便歸順了清政府,此時噶爾丹打過去,不是明擺著和清政府過不去嗎?而且,烏蘭布通離北京那麽近,這樣耀武揚威,還不聽從清政府的調停,不是叛亂是什麽呢?

可這一切,桑傑嘉措都不清楚,他還多次上書給康熙皇帝,為噶爾丹求情。

也就是在這一年,盛怒之下的康熙皇帝親征,打得噶爾丹隻帶了幾千人逃回新疆。

自己的師兄和盟友遭受如此大的打擊,桑傑嘉措感到喪氣,但他立刻清醒過來,馬上意識到必須加緊對靈童的教育,讓他快些成長,早日成人。

1690年,桑傑嘉措精挑細選了幾位學問精深的高僧擔當靈童的經師,在當地的巴桑寺中,讓孩子正式學習佛法。靈童的學習進展讓桑傑嘉措很欣慰,第二年,他竟然可以親自寫信,匯報自己的學習情況了。

在靈童學習的課程中,有一本書是他非常喜歡的——《詩境》。這是古印度的一本文藝理論著作,講的是詩歌欣賞和創作技法,全書有656首詩。小靈童很奇怪為什麽在這麽多經文中,突然出現了這樣一本奇怪的書,他不由得問師父:“難道,這也是佛學嗎?”

“是啊,它也是佛學的一部分。”

“哦。”小靈童一時還轉不過彎兒來,想了一會兒,又問,“可是,書裏麵一句佛法也沒有講啊。”

“佛學有‘五明’,這是‘聲明’的課程。‘聲明’就是教人們寫作的學問,前輩大師們的著作這樣有文采,就是‘聲明’學得好!您以後要向四方弘法,說的話、寫的文章要讓更多的人喜歡讀、讀得懂,要讓更多的人歡喜地領悟,這些,都是‘聲明’的功勞啊。”

“嗯。”小靈童微微點頭,若有所思地說,“僧人就該這樣,不要隻顧著自己讀經,首先要做一個利益四方的人。”

“沒錯!我們以後還要學習更多,比如醫方明,您的師父桑傑嘉措,可就是個醫學大師呢。”

“第巴是個醫學大師?那好,等我長大些,也要學些治病救人的學問。”

桑傑嘉措想不到,就是這本講解詩歌創作的書,給小靈童的一生造成了巨大的影響,使得他給後世留下了那麽多膾炙人口的詩歌;他更想不到,自己並沒有機會教導靈童學習醫學。因為,小靈童的秘密很快就保不住了,而他也很快走到了死亡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