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十三世喇嘛真的憑吊益西嘉措的囚禁地,他豈不是在推翻自己的譜係?中央政府、格魯派和藏族人民都認為倉央嘉措是真六世,至此已經二百年了,他去憑吊一個假的,豈不是說自己也是“假”?所以,如果十三世喇嘛憑吊,也隻能憑吊倉央嘉措的遺跡;如果是益西嘉措的,他看都不會看,何談憑吊?即使遛達到這兒看一看,念21天的經怎麽解釋?既然十三世喇嘛主觀上根本不可能憑吊益西嘉措的遺跡;那麽,這種字麵分析又有什麽用呢?

好笑的是,按照這個思路分析下去,隻能證明藏文版《十三世喇嘛傳》中的記載,被囚禁的肯定是倉央嘉措,那麽,用這個結論反駁“五台山囚禁說”,豈不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死亡說,這是見於正史記載的觀點。

但它是否是曆史的真相呢?

首先我們來看“死亡說”的第三種——自殺說。這是可信度比較低的說法,其疑點在於,倉央嘉措有沒有自殺的動機和可能?事實上,他沒有自殺的必要,無論是康熙皇帝還是拉藏汗,隻是說他有過失,是“假”,尚沒有議罪。況且,在藏族人的觀念和生活習俗中,是不讚成自殺的。

同時,他也沒有自殺的可能,如果拉藏汗真想將他押送到北京,怎麽可能不派人嚴加看管?哪裏有條件自殺呢?

那麽,“自殺說”是從哪裏流傳出來的呢?無外乎是青海湖地方的一個民俗活動:當地的藏族同胞有每年向湖中拋食物的民俗,據說流行了三百年,用來紀念倉央嘉措,並傳說倉央嘉措“自溺”於湖中。

這顯然是藏族版本的“屈原投江”的故事。可漢族地區端午節包粽子拋入江中的習俗,就一定說明屈原是投江自溺的嗎?目前學術界對屈原的死因和死亡方式有了更多的研究成果,幾乎完全推翻了“端午習俗說”成立的可能性。“屈原自溺說”的根據無非是他的《懷沙》詩一首,是典型的以詩歌作品推測出人物生平的事例。可笑的是,既然僅憑一首詩不能證明屈原自溺,怎麽就憑倉央嘉措的詩說他有情人呢?既然端午習俗不是屈原自溺的證據,憑什麽青海湖投食就一定是為了紀念溺水而亡的倉央嘉措呢?

“自溺說”明顯是民間心理揣摩出來的產物。況且,這一說法也沒有充分的文獻資料記載,就連青海湖投食的民俗,除了當地有此民風,外界也不見記載。

那麽這個民俗是怎麽形成的呢?很可能跟“死亡說”的另一種說法“病逝說”有關。因為在這個說法中,倉央嘉措病逝後,和碩特蒙古人將他的屍骸拋棄掉了,也許這使得青海湖畔的人民認為扔在了湖裏,因此每年往湖中投食物祭奠。這大概就是青海湖投食民俗的來源。

所以,“自殺說”很可能是“病逝說”的民間演繹版本。當地群眾懷著某種特殊的心理和情感,不接受他英年病逝的事實,由“拋屍”這一細節出發,創作出更為悲壯的死亡方式,以烘托典型人物的典型悲劇色彩,這是可以理解的。

於是,我們關注的焦點轉向了“病逝說”。

然而,又很有可能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先是謀害,之後在上報中央政府時以病逝為由開脫罪責,或者謀害在先,但後世為了給某些人文過飾非,故意篡改曆史檔案,偽造了病逝的理由。那麽,“謀害說”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呢?

當代有一些持“謀害說”的學者,國外研究者也曾撰文提及“謀害說”。比如,羅馬大學的東亞曆史研究專家伯戴煦(LucianoPetech)著作《十八世紀前期的中原和西藏》中記載,“(倉央嘉措)於1706年11月14日死於公噶瑙湖附近。雖然按意大利傳教士的說法,傳聞他是被謀害的,但漢、藏的官方記載都說他死於疾病,而沒有什麽充分的理由可以懷疑它的真實性”。

從這段記載看,國外學者認為“謀害說”是個傳言,並沒有什麽證據證實,雖然它是意大利傳教士說的,但該國的藏學專家、國外藏學研究公認的泰鬥杜齊(Tucci,1894年~1984年)在《西藏中世紀史》中隻簡單地說,“在黑河附近,倉央嘉措喪命”,看起來同是意大利人,他也未必認同“謀害說”。

那麽,謀害有沒有可能呢?

答案是:有可能,但很難。

有可能,是基於拉藏汗的心理出發,他一定是想除倉央嘉措而後快、並擁立代表自己利益的益西嘉措。據傳,益西嘉措是他的兒子。

但是,想法可以有,但行動起來很不現實。首先,拉藏汗是打著將倉央嘉措“押解京師”的旗號的,半道弄死了算怎麽回事?那又如何交待?其次,他應該是堅信,倉央嘉措送到京城就必死無疑,那麽現在何必心急?這麽急著下手自己豈不是被動?第三,雖然倉央嘉措名義上被“打倒”,但是,拉藏汗是和碩特蒙古人,蒙古人早已服膺藏傳佛教,尤其和碩特部更是堅定的信徒,就算拉藏汗有這個心,手下人誰來下這個刀?

從現存史料上來看,“謀害說”並沒有充分的證據,即使是國內學者也都是像伯戴煦的行文一樣,猜測性的語氣比較多。如此,“死亡說”隻剩下“病逝說”這一種觀點了。

“病逝說”觀點有很堅實的史料證據,這就是《清聖祖實錄》:“康熙四十五年十二月庚戌,理藩院題:‘駐紮西寧喇嘛商南多爾濟報稱:拉藏送來假喇嘛,行至西寧口外病故。假喇嘛行事悖亂,今既在途病故,應行文將其屍骸拋棄。’從之。”類似的記載也出現在康熙四十五年十二月初三日的《起居注》中。

此外,民國時期洪滌塵著《西藏史地大綱》中說,“假行至青海,病死,時年二十五歲,康熙四十六年也”。(這裏說的“二十五歲”是虛歲)

我國藏學學科的創建者之一的王輔仁與索文清合著的《藏族史要》中也持此觀點,“公元1706年(康熙四十五年),倉央嘉措在解送途中,病死在青海湖畔”。

以上是近代、現代、當代三個曆史時期中“病逝說”的代表。至於他患了何種病,有學者認為是水腫病。

可是“病死說”顯然又是有疑點的。當時,康熙皇帝已經派護軍統領席柱、學士舒蘭為使入藏,一方麵是封拉藏汗為“翊法恭順汗”,另一方麵便是押送倉央嘉措入京。拉藏汗先是不肯,後來又主動押送。可是,將倉央嘉措的“死訊”上報朝廷的人,卻是駐紮西寧喇嘛商南多爾濟,為什麽朝廷欽差不報告?他們的奏折在哪裏呢?

此外,屍骸的處理也耐人尋味。史料上記載是“棄屍”,即使倉央嘉措此時被認定為“假”,但這麽大的政治問題,如此處理不顯得過於草率嗎?這不是明顯要造成“死無對證”的情形嗎?難道康熙皇帝對此沒有一點疑心?

疑心是應該有的。早在這年的十月,康熙皇帝派席柱去西藏押解倉央嘉措入京時,朝廷上就有反對意見,皇太子和很多大臣問,把一個假弄來幹什麽?康熙解釋,這是因為倉央嘉措雖然是“假”,但是畢竟有這個名號,“眾蒙古皆服之”,因此,他怕準噶爾部將他弄去,那樣一來,準噶爾部就可以號令整個西部,“如歸策旺阿拉布坦,則事有難焉者矣”。這個策旺阿拉布坦就是噶爾丹的侄子、此時準噶爾勢力的首領(台吉)。事實證明,康熙皇帝的擔心並不是多餘的,後來準噶爾方麵果真要迎請倉央嘉措前去。

如此看來,康熙皇帝對倉央嘉措的處理是非常周密、並且還比較有前瞻性預見的。而如果他“病故”,既沒見到屍首骨灰,也沒見到欽差的奏報,事後更沒有追查,難道他真就相信倉央嘉措死後拋屍了?

這豈不令人疑心?

以上關於“死亡說”的證據,還有一項正史史料從未涉及,那就是《清史稿》。讓人琢磨不透的是,在《清史稿·列傳·藩部(八)西藏》一節中隻說,“因奏廢桑傑所立,詔送京師。行至青海道,死,依其俗,行事悖亂者拋棄屍骸。卒年二十五。時康熙四十六年”。

這就是說,《清史稿》隻說其“死”,死因卻不明說。為什麽不沿革《聖祖實錄》的記載明確地說“病逝”呢?《清史稿》編纂的時候,世上已經流傳著倉央嘉措死亡時間及死因的種種說法,會不會是編纂者受到了什麽民間影響呢?

這一民間影響,很有可能就是“遁去說”。這一說法雖不見於正史,但野史、傳聞比較豐富,甚至有人見過實物證據,由此一直受到極大的關注。

如果我們的考證之旅再周密、謹慎一些,還會發現更為複雜的情況。在前麵我們分析“病逝說”和“謀害說”的關係時提出,有可能發生謀害在前、偽說病逝在後的情況,而實際上,也完全可以遁去在前、同樣以病逝為由交差了事。

也就是說,在青海湖畔,無論是倉央嘉措自己逃跑的“失蹤說”、蒙古人懇請他逃跑的“放行說”,還是其他政治勢力將他接走的“營救說”,其結果都是以倉央嘉措病逝、拋屍為結論上奏朝廷,匆匆結案。所以正史記載他“病逝”了,而真相很可能是“遁去”了,兩種說法是完全可以並列出現的,並不意味著否定正史記載。

那麽,以上三種“遁去”的方法,哪一種更有可能呢?

“失蹤說”明顯有神話色彩和附會痕跡。此種說法認為,倉央嘉措是用“力”從刑具中脫身,之後飄然而去。後來他又使用過好多次“力”。比如給人救命、降伏魔障等。民間流傳比較廣的是“拘狼”的故事,話說他雲遊到阿拉善,以為人放羊為生。有一天,他放的羊被狼吃了,主人大怒,要懲罰他。倉央嘉措不認罰,於是一聲口哨將狼招來,對主人說:“你的羊是它吃的,你和它理論理論吧。”見到此等“力”,蒙古人才知道這就是活佛。

很明顯,這太過神奇了,是一種對有傳奇色彩的人做傳記時常用的筆法。不過,“失蹤說”本身倒也未必沒有可能,但是,別相信他施展了什麽“力”,要是真有神通他也不會被捉住了。如果此說成立,他隻不過是趁人不備逃走的。

逃走,這有可能嗎?

有可能,但很難。

第一,他是被押赴京師的,看管一定極為嚴密,更有史料說格魯派僧兵曾三次營救但都告失敗,蒙古大軍必定層層設防,一個二十多歲又沒練過武功的人跑得出來嗎?第二,往哪兒跑?回拉薩隻不過麵臨第二次被捉,而且肯定又要刀兵相見,而跑到別的地方就那麽安全嗎?正如不存在自殺的理由一樣,他同樣沒有逃跑的必要。

反對“遁去說”的學者提出意見:以當時的嚴冬天氣,在冰天雪地的青藏高原上,在遠離家鄉、舉目無親的荒灘野嶺中,逃出去豈不是找死?如果要逃,最好的地點應該在甘肅或者蒙古地區。

這是基於常識上的推理,但是,卻忽視了另兩種可能——“放行”和“營救”。

也就是說,我們不能以“跑出去也是死”“沒到跑的時機”而根本否定“遁去說”,如果真的“放行”,那麽,也就存在蒙古人送給他足夠的衣食的可能性,至少,被“放行”的倉央嘉措是可以講一講條件的:既然“放行”,必然是拉藏汗方麵遇到了不得不放的難題,此時的倉央嘉措應該清楚,走是可以的,但怎麽走、怎麽保證自己走得安全,他是有說話的主動權的。另外,如果真的有其他政治勢力“營救”,他也不至於凍餓而死。

如果“放行說”成立,那麽,拉藏汗為什麽要放、而且必須放呢?放了之後又發生了什麽呢?如果“營救說”成立,那麽,是誰將倉央嘉措接走,又是在什麽情況下接走的呢?

於是,關於倉央嘉措身後行蹤的最大謎案,漸漸浮出水麵。

“營救說”,記載在蒙文的《哲卜尊丹巴傳》中,但要說明的是,這種“營救”並不是格魯派僧兵三次武力救援那種軍事行動,而是在幾方政治勢力達成政治交易後,將倉央嘉措“接走”了。不過,這種說法僅見於蒙文材料中,沒有充足的證據,而且,它本身也不太可能。

因為“營救說”的最終落腳點還是“阿拉善”,而它的產生背景、發生條件、事後情節等都與“放行說”差不多,所以,了解了“放行說”,“營救說”也就基本上真相大白了。

持“放行說”的正史主要是法尊大師的著作《西藏民族政教史》,其中說,1706年桑傑嘉措遇害身死以後,“康熙命欽使到藏調查辦理,拉藏(汗)複以種種雜言毀謗,欽使無可奈何,乃迎大師晉京請旨,行至青海地界時,皇上降旨責欽使辦理不善,欽使進退維難之時,大師乃棄舍名位,決然遁去……爾時欽差隻好呈報圓寂,一場公案乃告結束”。

法尊(1902~1980年),俗姓溫,法名妙貴,字法尊,是現代著名佛學家、卓越的翻譯家,也是少見的獲得藏傳佛教最高學位——拉然巴格西的漢族僧人,正是他第一個把藏傳佛教的顯密理論係統地介紹到漢地的。他的《西藏民族政教史》著於民國時期,是為漢族佛教徒撰寫的第一部介紹藏傳佛教曆史的專著。

法尊大師的觀點是現代“放行說”的代表,但他所述的這段文字漏洞頗多:

其一,整個事件原委與正史記載有些許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