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從文字敘述上看,這位“欽使”顯然是個糊塗人,他參與的事情沒一件做明白的。比如,拉藏汗“雜言毀謗”時,他有什麽“無可奈何”的呢?難道不能請旨再定行止或者回京複命,非得請“大師晉京請旨”?後來,皇上斥責他的時候,他又有什麽可“進退維難”的呢?就地請旨或者將倉央嘉措送回去不行嗎?而最後他“呈報圓寂”,這豈不是欺君?

哪裏有這麽糊塗的“欽使”呢?派這樣辦事不力的官員當“欽使”,難道康熙老糊塗了?問題是此時的康熙正處於政治經驗最豐富、政治手段最嫻熟的黃金時期。

如此看來,這段史料有多大的可信度,還是值得懷疑的。

“放行說”還不是法尊大師的《西藏民族政教史》最先提出來的,目前所見最早的類似觀點,就在前文提到過的《倉央嘉措秘傳》,實際上它就是“阿拉善說”的始作俑者。

這本書本名叫《一切知語自在法稱祥妙本生記殊異聖行妙音天界琵琶音》,學術界簡稱其為《琵琶音》;因為在拉薩藏文木刻版的每一頁書眉上都有藏文“秘傳”二字,所以民間俗稱為《倉央嘉措秘傳》。拉薩木刻版據說是十三世喇嘛下令刻版刊印的,而後世流傳直到現在我們能看到的鉛印本,都是依據這個版本而來。隻不過,這個版本與最初的版本(學界稱南寺本)有很多誤差。

有意思的是,“秘傳”二字在漢語中因為發音不同,有“內部傳閱”和“秘本傳記”兩種理解,不知道藏文原文是什麽。因為這個版本據說是有人推薦給十三世喇嘛,他看到後很喜歡,便命人刊印後供格魯派內部的人傳看,所以,“秘傳”應是“內部傳閱”的意思,因為藏族人民一直認為倉央嘉措是“早逝”的,說他後來雲遊到阿拉善終老這樣的內容,實在無法公開,況且,它還推翻了後世喇嘛轉世的理論根據。

但翻譯為漢語後,“秘傳”二字會被理解成“秘本傳記”。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本書本來就不是傳記類作品,理解為個人回憶錄比較合適。

這本書的作者叫額爾德尼諾門罕·阿旺倫珠達吉,又名拉尊·阿旺多爾濟,是阿拉善旗的蒙古人。此書成書於1757年,以第一人稱敘述,也就是倉央嘉措的“親口講述”。在書中記載,阿旺多爾濟被倉央嘉措認出是桑傑嘉措的轉世化身,因此著力培養他,毫無隱瞞地對他說出了終身的秘密,並且將自己的遺願、後事托付給了他。

其中,關於“放行”一事的記載如下:

行來,經北路,走到冬給措納湖畔,皇帝詔諭恰納喇嘛與安達卡兩使臣道:“爾等將此教主大駕迎來,將於何處駐錫?如何供養?實乃無用之輩。”申飭極嚴。聖旨一下,眾人惶恐,但有性命之虞,更無萬全之策。懇求道:“為今之計,唯望足下示狀仙逝,或者偽做出奔,不見蹤跡。若非如此,我等性命休矣!”異口同聲,哀懇再三。

我道:“你們當初與拉藏王是如何策劃的?照這樣,我不達妙音皇帝的宮門金檻,不覲聖容,決不回返!”此言一出,那些人觫懼不安。隨後就聽到消息說是他們陰謀加害於我。於是我又說道:“雖則如此,我實在毫不坑害你們,貪求私利之心。不如我一死了之。但這也得容我先察察緣起如何再說。”如此一講,他們皆大歡喜。

按照這個記載,當時的倉央嘉措心裏是有數的,他知道拉藏汗是必須放他走的,否則康熙皇帝饒不了他,所以,他完全可以提條件:這冰天雪地的,不是凍死也是餓死,讓我走可以,給我馬、衣服和足夠的食物,否則咱們繼續往北京去,見到皇帝再說。

這樣一來,“失蹤說”的疑點就可以解開了:不明真相的人以為他“失蹤”了,於是產生了“失蹤說”,而他的“失蹤”其實沒有學者質疑的那麽難。

而“死亡說”也可以說得通:這是個政治交易,倉央嘉措“放行”可以,但對外宣布他已經病死。這也就是正式記載的“病逝說”,隻不過它是個不折不扣的“官方說法”。

《倉央嘉措秘傳》的後續記載是,倉央嘉措在青海湖附近向東南方遁走,此後去過打箭爐、峨眉山,又回到西藏的拉薩、山南,還去了尼泊爾、印度,再返回西藏及西寧,最後在今內蒙古的阿拉善旗圓寂,終年64歲。

這就形成了倉央嘉措死因之謎的“阿拉善說”。

有意思的是,“阿拉善說”在民間流傳的過程中,竟然分化出好幾個版本,其一,“五台山隱居”說將隱居故事“加塞兒”到其中,反正他雲遊了很多地方,多去一個五台山也未為可知;其二,原始版本中記載他自己雲遊到阿拉善旗,並在那兒住下終老的,但蒙文《哲卜尊丹巴傳》中,認為倉央嘉措是被蒙古方麵支持他的勢力接到阿拉善旗保護起來的,這就形成了“營救說”;其三,死亡的地點,有說他死於阿拉善旗朵買地區的一座蒙古營帳,此後遺體保存廣宗寺內,但也有說他被阿拉善旗人認出,當地人每年籌銀二萬兩,將他送回拉薩隱居,最終在藏南的一個山洞中坐化。

以上還僅僅是比較簡單的歸類,實際上,《倉央嘉措秘傳》中既有“力”逃跑和捉狼的故事,也有“放行”的故事,簡直就是以上所有說法的大雜燴。甚至還說1717年倉央嘉措35歲時,跟著阿拉善旗王爺的公主道格去了北京,神奇的是他還遊了趟皇宮、參觀了雍和宮,並親眼在德勝門看到桑傑嘉措的子女被押送進京。

一個在中央政府“掛號”已經“死”了的人,怎麽敢大搖大擺跑到北京?況且,當時的皇宮和雍和宮他能進去嗎?

如此說來,“阿拉善說”也是疑點重重。

首先,學界中最大的質疑觀點是,《倉央嘉措秘傳》並不是正史,而是阿旺多爾濟的個人著作,其內容的許多情節都太過玄幻,當神話小說讀讀尚可,如果作為史料顯然可信度非常低。而且,早期史料持“阿拉善說”的隻有這麽一本,作為孤證是不可采信的。

其次,即便將這本書暫且當做正史分析,那麽,其中的內容也有很多矛盾之處。最簡單的例子,用力逃走的“失蹤說”是它說的,“放行說”也是它的記載,這怎麽解釋?

而最大的疑點在於康熙皇帝訓斥押解行為的話:“爾等將此教主大駕迎來,將於何處駐錫?如何供養?實乃無用之輩。”

這段話在史籍中是查不到的,相反,無論是《清聖祖實錄》還是清內閣康熙皇帝的《起居注》,都有另外的記載,那就是“令拘假赴京”。下令捉他在前,訓斥押解的人在後,康熙前後下達如此矛盾的旨意,豈非矛盾重重?

以上幾點質疑便足夠了,另有學者還從人物角度論證,認為這樣一個創作強烈的詩人,卻在此後四十年沒有詩歌流傳,這不符合邏輯;或者從民間心理角度論證,認為人們普遍恐懼、仇恨的和普遍愛戴、同情的這兩種人死去之後,往往會有“沒死”的傳說出來。倉央嘉措也屬於這類情況,這是民間不願接受他死去的事實而產生的傳言。實際上,這兩種論證看起來有理,作為觀點提一提是可以的,但用在學術研究上卻沒有什麽價值。

那麽,“阿拉善說”是不是完全沒有可信的價值呢?

並非如此。作為近年來倉央嘉措研究的一個重要方向,它越來越受到學界的關注。

從“阿拉善說”的始作俑者《倉央嘉措秘傳》本身來考察,它雖然一直被歸為野史,但卻是記載倉央嘉措生平的最早文獻之一。同時,其作者阿旺多爾濟又自稱是倉央嘉措的“卑末弟子”,書裏麵言之鑿鑿地寫了些他與倉央嘉措交往的故事。

按書中記載,1706年倉央嘉措“遁去”後四處遊曆,到了1716年,他率16名僧人來到阿拉善旗,結識了阿旺多爾濟一家,此時的阿旺多爾濟才1歲。第二年,倉央嘉措與阿拉善多羅郡王的女兒道格公主去了趟北京,遊覽皇宮和雍和宮。1733年夏季,破土動工修昭化寺;1735年,倉央嘉措自籌一萬兩紋銀,派阿旺多爾濟去藏區隨班禪學經;第二年,也就是清乾隆元年,倉央嘉措也從阿拉善遷居到青海湖摁尖勒,一住就是9年(正史記載,是1724年雍正命阿拉善民眾遷居青海),先後擔任了13座寺廟的堪布;這期間,阿旺多爾濟學習了所有經文,先期返回阿拉善,很快,昭化寺建成,由倉央嘉措主持會;1745年,63歲的倉央嘉措從青海湖返回阿拉善,但不幸染病,最終於第二年病逝。

此後,他的肉身被移到昭化寺立塔供奉。1756年,阿拉善當地建造南寺,並將昭化寺全盤搬到那裏;當然,倉央嘉措的肉身塔也移了過來。1760年,乾隆禦賜南寺為廣宗寺,授予鐫有藏滿蒙漢四種文字寺名的乾隆禦筆金匾,章嘉國師若必多吉親自給它製定寺規,而阿旺多爾濟就成為廣宗寺的一位大活佛。

一個地處偏遠、剛建成不久的寺廟,既沒有什麽顯赫的曆史傳承,也沒給國家做過什麽了不得的大事,竟然得到皇帝禦賜,這不太過匪夷所思了嗎?而在此之前,七世喇嘛可是對阿旺多爾濟恩寵有加,他們來往甚密,關係好得讓人無法理解,六世班禪去北京為乾隆皇帝祝壽路過此地時,還曾為阿旺多爾濟的死打抱不平。

阿旺多爾濟是被當地郡王羅布藏道爾吉關進大牢迫害致死的。這個案件說起來是個不起眼的小事兒,甚至有些荒唐,況且兩人還是親戚,細究起來,阿旺多爾濟和羅布藏道爾吉都是和碩特蒙古固始汗的後裔,他們的祖父一個是阿拉善旗第一代郡王和羅理,一是個和羅理的弟弟。可一個三等爵位的郡王真就砍了活佛的頭,清朝近三百年的曆史上僅此一例,而羅布藏道爾吉也很快就死掉了。後人有理由懷疑,阿旺多爾濟之死必有特別重大的隱情,這個隱情是否與倉央嘉措有關呢?

同時,至少在幾十年前,此地的“倉央嘉措肉身塔”還存在,並且據說還有很多倉央嘉措的遺物,當地也一直流傳著倉央嘉措最終落腳阿拉善的故事。可惜的是,很多遺物、遺跡等實物證據,已經由於曆史原因損失、銷毀了,現在的廣宗寺是1981年到1990年重建的,有趣的是,重建之後寺裏立了一塊《兜率廣宗寺記》碑,上麵直接就寫上了倉央嘉措與廣宗寺的淵源,看起來無論學界怎麽爭論,反正他們那裏是認定了“阿拉善說”的。

總體來說,“阿拉善說”既有詳細的文字記載,又有民間流傳的故事;既有明確的活動地點,也有相應的物證(雖然現在所剩無幾了),與其他身後行蹤的說法相比,構成曆史考證的因素可謂一應俱全。

那麽,我們是否就能相信“阿拉善說”成立呢?

還不能這樣說。

如果此說是曆史的真相,無論它後麵說的多麽無懈可擊,也是沒有用的。因為“阿拉善說”成立的基礎,不是倉央嘉措雲遊到阿拉善之後有什麽證據,而是他當初能不能跑出來、怎麽跑出來的。沒搞清楚他當初是不是有可能被“放行”,討論後麵的事情又有什麽用呢?

所以,關於“阿拉善說”分析的關鍵問題,還是康熙皇帝訓斥蒙古人、繼而蒙古人“懇求”他快走、並且以病死為由了事,這樣的記載到底有沒有可信度?

如果這是可信的,又怎麽解釋此前康熙皇帝派護軍統領席柱、學士舒蘭入藏,要求押解倉央嘉措入京呢?

“押解”記載在《清聖祖實錄》和《起居注》中,是當然的正史,而“訓斥”記載在個人的回憶錄中,一般認為是野史。學界傾向於相信前者,便順理成章地相信正史中記載的“病逝說”,那麽後者的記載就完全是偽造的;民間多相信後者,那麽,前者的記載就讓人捉摸不透,甚至有人認為這經過了後世的篡改。

這兩條“史料”是如此明顯的矛盾,到底相信哪種?

有沒有第三種可能呢?

有!那就是兩者都相信。

也就是說,康熙皇帝先是派人跟拉藏汗說,要押解倉央嘉措進京,此時的拉藏汗不肯,康熙皇帝知道後,對大臣們說,別看他現在不肯,過幾天他就得主動把人給我送來。果然不出康熙所料,拉藏汗也許想通了,也許怕了,總之是真的要把倉央嘉措押送北京,但想不到的是在半路上,康熙皇帝又告訴拉藏汗:這人我不要了。

康熙皇帝這樣做看似沒有道理,但是,這是以我們常人的情理邏輯推斷而來的,而政治家做決定,絕不可能依據情理邏輯,唯一的準則就是——利益。

如果我們仔細分析當時西藏、青海和回部(清代對聚居在天山南路的維吾爾族地區的稱呼)的政治局麵,就可以理解當時清政府在西部邊疆的利益所在了。

17世紀中葉,以五世喇嘛為代表的格魯派集團向蒙古和碩特部首領固始汗求援,一舉清除了妄圖消滅格魯派的三方聯盟;這三方分別為噶瑪噶舉派的藏巴汗政權、青海的喀爾喀蒙古卻圖汗政權和康區的白利土司。此後,格魯派與和碩特蒙古結成聯盟,建立了甘丹頗章政權,並受到了剛剛成立的清政府的冊封。但事實上,西藏的軍政大權掌握在和碩特蒙古手中,格魯派是沒有獨立的政治地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