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4年(清順治十一年),固始汗病故,早想清除和碩特蒙古在西藏政治影響的五世喇嘛,趁此機會分化瓦解他們。因為固始汗在世的時候雖然住在西藏,但青海的大本營是老老實實的,此時他亡故了,繼承者斷然沒有他的權威,住在西藏的話,青海本部就很難控製得住。五世喇嘛敏感地抓到了這個時機,圍繞著繼承的問題,將和碩特蒙古勢力分為了“西藏派”和“青海派”。簡單地說,固始汗的大兒子達顏汗繼位,住在西藏,名義上統管青海,但實際上,以固始汗五兒子博碩克圖濟農為代表的其他子嗣成立了事實上的“青海派”。

在這個過程中,“西藏派”的達顏汗得到了名義上的汗權,“青海派”得到了實際上的實惠,所以,兩方都覺得五世喇嘛對自己一方有功勞。尤其是達顏汗,跟他父親的能力相比差得太多了,所以並不怎麽插手政務。建立一個不管事、又沒有了青海大本營支援的“西藏派”,正是五世喇嘛清除和碩特蒙古勢力的第一步棋。

但和碩特蒙古畢竟還存在,所以,第二步棋是趁它內訌的機會,五世喇嘛開始與更強大的準噶爾蒙古聯絡,企圖借助準噶爾勢力牽製和碩特蒙古勢力;恰好此時準噶爾部也在進行政權交替,五世喇嘛便支持了自己的弟子噶爾丹。噶爾丹殺回準噶爾部後開始了大規模的兼並戰爭,到了康熙年間,和碩特蒙古已經無力與準噶爾部對抗,而準噶爾部的首領噶爾丹至少在名義上,卻是和五世喇嘛一條心的。

這第二步棋,實際上培養、扶持、拉攏了一個強大的準噶爾,既威懾“青海派”,也威懾了“西藏派”。

第三步棋,繼續徹底孤立近在眼前的“西藏派”。雖然達顏汗此時不管事,但說不準以後插手,況且固始汗的餘部怎麽會甘心放棄?最主要的,是“西藏派”表麵上與“青海派”分家,但並不意味著徹底分裂。那個時代,蒙古各部的內訌和結盟就是家常便飯,內部矛盾在麵對共同利益的時候,根本就不算矛盾。那麽,與其讓他們結盟,不如自己先拉攏一方、孤立另一方。所以,五世喇嘛極力撮合噶爾丹的女兒嫁給了“青海派”博碩克圖濟農的兒子。

這樣,格魯派遠有清政府做總後台,中有準噶爾部做戰略威懾,近有和碩特蒙古“青海派”做基地,而達顏汗又沒有他父親固始汗的政治能力,此前掌握西藏政權的和碩特蒙古“西藏派”,已經完全被架空。

架空的標誌就是五世喇嘛掌握了第巴的任命權,而最後一任第巴桑傑嘉措又是個厲害角色,在他的領導下,格魯派全麵掌握了西藏的政教大權。然而桑傑嘉措對噶爾丹的倚重與支持,卻助長了噶爾丹的野心。他以哲布尊丹巴不尊重喇嘛為名,於1688年起兵攻打漠北的喀爾喀蒙古,此後不聽從清政府的調停,一路打到烏蘭布通,威脅到北京。

可問題是,喀爾喀蒙古早在戰爭開始就歸順了清政府,此時,噶爾丹既不尊重中央政府的調停好意,又耀武揚威地武力威脅,這還了得?深知北部邊防戰略要義的康熙皇帝,於1690年到1697年三次征討噶爾丹。雖然最終噶爾丹兵敗自殺,但實際上,也隻能說清政府北部邊防、也就是漠北蒙古的喀爾喀部比較平定,準噶爾在西北的勢力仍然存在。

聯想到平定噶爾丹的前兩次戰爭,噶爾丹第一次剩了幾千人,第二次剩了幾十人,就這樣還打不死,準噶爾勢力的頑強可見一斑,康熙皇帝不可能不防著準噶爾部東山再起。況且,他們的大本營遠在伊利,絕不是平定了喀爾喀蒙古就可以一勞永逸的。

這就是康熙皇帝時刻提防的噶爾丹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的原因。

康熙皇帝非常清楚,西北戰爭打的不是軍事,而是錢糧,這一仗再打下去,被拖垮的隻能是自己。所以,平衡西藏、青海和回部的各方麵勢力的利益關係,才是他處理倉央嘉措這步棋的根本原則。

然而,這利益關係卻不是那麽好平衡的。

第一,策妄阿拉布坦的父親叫僧格,本是準噶爾部的首領,但因為部落內訌被殺,這才使得僧格的弟弟噶爾丹趁亂起兵殺回準噶爾。按照繼承製度,噶爾丹平息部落內亂後應該擁立侄子策妄阿拉布坦,但他卻取而代之,並曾暗中迫害他。在噶爾丹被康熙皇帝打得狼狽鼠竄時,策妄阿拉布坦“積極配合”,趁噶爾丹自殺之機順利謀取了準噶爾大權。但勢力做大了之後,他也走了噶爾丹的老路,開始和清政府陽奉陰違。比較典型的例子是,他利用清政府對桑傑嘉措的不滿,一再向朝廷參奏詆毀桑傑嘉措,企圖借助清政府的威力扳倒西藏地方貴族勢力,進而謀求自己在西藏的權力。也就是說,此時準噶爾從西藏地方勢力的戰略基地變成了反對派,並且繼續反對西藏的和碩特蒙古勢力,同時伺機反對清政府。

第二,康熙得知了五世喇嘛早已經去世的消息後,因為欺瞞朝廷和此前為噶爾丹開脫罪責,桑傑嘉措在西藏的地位也不穩了,雖然康熙皇帝並未處罰他,但這使和碩特蒙古“西藏派”看到了東山再起的希望。

1701年,達顏汗的繼任者、固始汗的孫子汗去世,1703年,他的兒子毒死繼任的哥哥後奪取了汗位,這就是野蠻而且傲慢的拉藏汗。拉藏汗的野心是恢複固始汗當年的特權,因此處處與桑傑嘉措為難,並想以此繼續打擊支持桑傑嘉措的準噶爾部勢力,免得他們染指西藏事務。但桑傑嘉措寧願依附失勢的準噶爾,也不會甘心把權力交給和碩特蒙古“西藏派”的,因此他在此前一直為噶爾丹開脫罪名。

第三,至於和碩特部蒙古“青海派”,角色極為尷尬:博碩克圖濟農的兒子娶了噶爾丹的女兒,受了牽連,所以不受清政府的信任和支持;噶爾丹在世時準噶爾部與“青海派”關係比較好,但此時的策妄阿拉布坦與噶爾丹早年有恩怨,所以對與噶爾丹聯姻的青海派也不支持;“青海派”本來就與“西藏派”鬧矛盾,與強硬的拉藏汗依然敵視;本來“青海派”的大後台是桑傑嘉措為代表的格魯派集團,也就是西藏地方貴族勢力,但這個大後台又倒台了。

總的來說,準噶爾與清政府、“青海派”、“西藏派”、西藏地方貴族勢力四麵樹敵;“西藏派”與準噶爾、西藏地方貴族勢力、“青海派”三麵為敵;“青海派”在清政府、“西藏派”、準噶爾、西藏地方貴族勢力四個方麵都撈不著便宜;而西藏地方勢力在準噶爾、“青海派”和清政府的後台都不穩,卻要對付“西藏派”。

這就是當時西藏地方勢力、西藏蒙古勢力、青海蒙古勢力、回部蒙古勢力和清政府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可以說,它們之間純粹是貌合神離、鉤心鬥角,今天互相拆台,明天就有可能合作。

那麽,清政府的利益關係平衡點在哪裏呢?

康熙十分清楚,噶爾丹雖然死了,但準噶爾還是靠不住的,為了不讓準噶爾的勢力做大,就必須限製他們的發展,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再與西藏方麵結盟。西藏是兩股勢力:桑傑嘉措的西藏地方貴族勢力,和拉藏汗的“西藏派”蒙古勢力。顯然,要打擊的是依靠和支持準噶爾的桑傑嘉措,但不能徹底打倒,那反倒讓策妄阿拉布坦有機可乘,因此至少在一定時期內,康熙皇帝寬恕了桑傑嘉措此前的罪過。

但桑傑嘉措肯定還是要依附準噶爾的,別看現在策妄阿拉布坦在彈劾他,可一旦兩人有了共同利益,很快就會結盟,所以,限製準噶爾還要依靠拉藏汗勢力,於是康熙皇帝表麵上采取了扶持拉藏汗的政策,還封給他一個“翊法恭順汗”。但康熙何嚐不知道拉藏汗是個貪心不足的野心家,過於支持他隻會養虎為患,在西藏弄出個“噶爾丹第二”來,而如果拉藏汗與準噶爾策妄阿拉布坦聯手,那就更無法收拾了。

這樣一來,“青海派”的存在就顯得極為必要了,因為它恰好在拉藏汗的“西藏派”和策妄阿拉布坦的準噶爾勢力中間,更重要的是它也恰好離清政府的西寧大軍最近,而它此時連個靠山都沒有,對清政府誠惶誠恐,是個比較容易利用的勢力。更主要的,是絕對不能讓它和準噶爾聯手,否則西寧大軍都可能保不住。

這樣,“青海派”的利益砝碼就形成了:它既能牽扯住拉藏汗,不讓他在西藏做大做強,又能阻止準噶爾覬覦西藏,日後如果再對西北用兵,清政府也不怕準噶爾往西藏逃竄;同時,“青海派”失去了桑傑嘉措和準噶爾的支持,隻好依附於清政府,清政府一方麵打壓桑傑嘉措,給“青海派”演場殺雞儆猴的戲,另一方麵也得適當地支持一下他們,免得拉藏汗輕易吞並他們或者兩派聯手。

這樣的政治戰略論斷實際上並不是康熙皇帝第一個做出的,早在1654年固始汗去世後,五世喇嘛便籌劃擺脫和碩特蒙古對西藏的統治,當時他就說,“彼處(青海)是漢、藏、蒙三者會集的要衝之地……戴黃帽的教派(指格魯派)之所以能同北方的施主們接近,關鍵在於青海地方的安寧。”正是在這一戰略思想下,五世喇嘛才趁和碩特蒙古內訌之機,積極插手青海事務,直接培養出了“青海派”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