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時代中國的兩位偉大政治家,幾乎在同一時間敏感地意識到青海的重要性。此時,從康熙的角度重新敘述五世喇嘛的話,就是“清朝之所以能同西藏接近,關鍵在於青海地方的安寧”。

這樣的利益分配,實際上用一句話就可以概括:康熙皇帝想要一個穩定的西藏。

康熙把清帝國西部邊疆藏傳佛教影響到的區域,在戰略上以青海為界,劃分為西藏和西北兩塊,這兩塊不能聯合起來,否則清帝國西線邊防撐不住,而這兩塊也不能同時亂,因為清朝應付不了雙線作戰,所以,能穩定一塊是一塊;比較現實的,就是穩定西藏。

眼看策妄阿拉布坦蠢蠢欲動,而且此時準噶爾還打擊了一下沙俄的入侵,如此強悍的兵力,康熙怎麽能不防?但防準噶爾就無力防西藏,而穩定西藏,隻能對拉藏汗“西藏派”的一些無理要求暫時妥協。做出這樣的政策,康熙也是不得已,如果清政府和拉藏汗打起來,準噶爾肯定趁勢作亂,現實情況是大清國根本連一仗都打不起,就在1706年倉央嘉措“死”的前些時候,河南省內黃河河道決口,國庫裏隻有50萬兩銀子,連賑災都不夠,拿什麽打?

此時的策妄阿拉布坦還算聽話,康熙能不惹他就不惹他,彼此相安無事就行,但拉藏汗是不是聽話呢?

康熙皇帝要試他一下,1706年,他派出護軍統領席柱、學士舒蘭下旨意給拉藏汗,要他將“假”倉央嘉措押解到北京來。當時,拉藏汗不肯,康熙皇帝很有信心地對大臣們說,別看他現在不肯,過一陣子他就會主動地送來了。

實際上,康熙皇帝要一個“假”來幹什麽呢?真的押解到京城後,他隻能麵臨兩條路:其一,承認倉央嘉措是“假”,這樣,無論是處死還是囚禁,既得罪了藏民,又縱容了拉藏汗,還必然會給準噶爾反叛的借口,所以,我們前麵分析“五台山囚禁說”可信度非常低,就在於此;其二,不承認他是假的,那麽,養在北京,不是那麽回事,而且也容易惹起戰端;放回去,得罪拉藏汗,準噶爾也正好可以以“拉藏汗誣陷真”為借口去打他,西藏肯定大亂,真到那時候,清政府幫誰?幫拉藏汗打準噶爾,沒錢打,況且勝負難料;幫準噶爾打拉藏汗或者誰也不幫,那就眼看著西藏落入準噶爾手裏。

無論如何,隻要倉央嘉措一到北京,從五世喇嘛起形成的—蒙古共治西藏的政治體係就會完全破裂,西藏必亂無疑。

至於倉央嘉措是真還是假,此時已經不那麽重要了,隻要西藏能穩定幾年,各方相安無事,維持暫時的“和平”,這才是最重要的。

在當時,清政府對西藏的統治遠沒有後來那麽強大,康熙在保證倉央嘉措不被策妄阿拉布坦接去“挾天子令諸侯”的前提下,不到萬不得已,是不能接這個燙手的山芋的,一旦被卷進去,各方矛盾的焦點就都轉嫁到他身上了,惹火上身的事兒,聰明的人都不會做的。

所以,康熙才不可能真要倉央嘉措呢,他隻不過想試探一下拉藏汗是不是聽話。

但此時拉藏汗卻做了一件蠢事——取道青海送倉央嘉措入京。他蠢就蠢在不明白康熙的帝王心思:這樣一個關係重大的人,康熙皇帝怎麽會不派西寧駐軍接應?而他本人也並未請旨,是走青海還是走四川打箭爐?出了藏區如何與朝廷接洽?他似乎統統不知道。

在政治中,聽話的表現不僅僅是照辦,更重要的是辦得讓對方滿意,別惹事。

拉藏汗表現自己聽話的正確做法是請旨後與清軍聯合行動,而不是自行押送,更不是從青海押送。青海是康熙利益天枰上的平衡點,和碩特蒙古的“西藏派”、“青海派”和準噶爾部勢力在此地都有影響,如果倉央嘉措被策妄阿拉布坦搶去,準噶爾部手裏攥著個活佛,“青海派”的存在還有什麽價值?而且顯而易見的是,事情發生在青海,準噶爾部肯定會借口興兵,一舉占領青海、直接威脅西藏。

所以,《倉央嘉措秘傳》中的說法是有可能發生的:康熙下旨問,你們把倉央嘉措送給我,讓我怎麽辦呢?讓我在哪兒養著他?是讓我把他當真呢,還是當假的?

拉藏汗為難了,繼續走下去是不可能的,但帶著倉央嘉措返回拉薩,難道要自己供養著?此時是廢也廢不得,殺也殺不得,養著還不甘心,而且押送行為肯定已經激起“青海派”和準噶爾部的不滿,他怎麽辦?

最終的辦法隻能有一個:讓倉央嘉措消失,犧牲一個人,換取局麵的暫時穩定。

這一點也是“青海派”樂於看到的,此時再保倉央嘉措,豈不是為桑傑嘉措翻案?為他翻案不就將拉藏汗、準噶爾和清政府都得罪了嗎?所以,當後來“青海派”得到年幼的第七世喇嘛格桑嘉措的時候,掌握了和“西藏派”對抗的最大資本,也就得樂承認倉央嘉措“死去”了。

而在“青海派”沒有掌握格桑嘉措前,他們也許將“放行”後的倉央嘉措秘密保護起來了,因為阿拉善恰好就是和碩特蒙古“青海派”掌握的地區,這就形成了蒙文《哲布尊丹巴傳》中的“營救說”,所以這個說法也是可以解釋得通的,與“放行說”並不矛盾。

而從拉藏汗的角度出發,“西藏派”早想對倉央嘉措除之而後快,借此削弱桑傑嘉措的殘餘勢力和“青海派”的威脅,以便立自己勢力下的益西嘉措為喇嘛。

兩派心照不宣的結果就是,讓倉央嘉措“消失”。這個“消失”不可能是謀殺,誰先動手誰就給人以口實,政治上永遠被動,所以隻能“請”他走,隻要他保證以後隱姓埋名、別鬧出事來,願意去哪兒就去哪兒吧。這樣,“青海派”和“西藏派”都可以暫時平安,寄希望於最後一搏。

而康熙也不願意在這個時候把火引到自己身上,倉央嘉措一“死”,青海、西藏的蒙古各勢力之間以及他們與清政府之間的利益關係,暫時維持平衡,因此,康熙接受了他的“死訊”,而且根本沒有追究。

一個“死”了的倉央嘉措,比他活著的貢獻還要大,這個貢獻,是清政府用相對和平的13年積蓄了國力,最後徹底解決了西部問題。

當然,對這段時期發生的事情,尤其是對康熙皇帝前後兩道矛盾的諭旨,還有另外一種解釋的途徑,那就是欽差護軍統領席柱、學士舒蘭兩人,實際上已經明白了康熙的心理,所謂的“令拘假赴京”實際上就是給拉藏汗一個麵子,以安其心,讓他別惹出事端來。所以,當真的押送倉央嘉措赴京時,我們會發現一個非常奇怪的現象:按照史書記載,倉央嘉措是在1706年5月17日啟程的,但12月才走到青海湖,雖然其間經曆了格魯派僧兵的營救,但也不至於耽誤這麽多時間。

我們可以對比一下五世喇嘛進京的日程,1652年3月15日從拉薩啟程,7月11日到達青海湖畔,而且中間有史可查的駐留大概有1個月,那麽,實際上路程所用時間最多100天左右,可倉央嘉措這一行程走了多長時間呢?6個半月。況且,我們要知道,五世是邊走邊作法事,而軍事押送應該是純粹的行進而不是遊逛,所以,從兩者的時間對比上看,倉央嘉措的押送是非常緩慢的,不排除席柱、舒蘭兩人有意拖延、等待後一道諭旨的情況。因為他們非常清楚,一走下高原,進入陝甘地界,那麽,與押送到京城無異,因為那就意味著清朝政府事實上已經接手,而這個人是康熙不可能要的,所以,他們一定要將倉央嘉措的事情解決在高原上,一定要在青海地麵等到第二道諭旨。

至於《倉央嘉措秘傳》中記載的欽使十分慌張、害怕,隻不過是做戲而已,而他們事實上也用不著上奏朝廷倉央嘉措的真實下落了,這種事情心照不宣就可以了,康熙也根本用不著追究。康熙實際上是用這個辦法將倉央嘉措“帶出”拉藏汗管轄的西藏,進入到清政府可以操控的青海界麵的時候,有意讓他“消失”,既給了拉藏汗充足的麵子,也平息了各方麵的關係。

由此看來,倉央嘉措的“死”,實際上是康熙皇帝犧牲他個人、換取地方政治局勢平衡的必然選擇。這是個各方政治勢力在對抗與妥協的微妙關係中達成的政治交易,結果就是,倉央嘉措不再出現在政治舞台上,對外的“官方說法”是“病逝”。

當時,康熙皇帝也許在暗暗祈禱:倉央嘉措,為了帝國的利益;為了給我一個難得的政治時機,你先“死”了吧,我的繼任者會還給你應有的待遇的。

後世的乾隆皇帝何嚐不理解當年這步棋?等到一切塵埃落定的時候,終於替他祖父還了債。

還是那句話,政治家做決定,考慮的不是情理,而是利益;為了一個穩定的西北、為了積蓄國力,犧牲掉一個活佛又算得了什麽?

很多人會不理解這個推測,在清代,皇帝不是一直尊崇活佛嗎?康熙這樣的心思,難道不是對活佛的不敬嗎?

沒錯,清朝是比較尊崇藏傳佛教,對喇嘛和班禪額爾德尼也是尊崇有加,但從帝王權術角度出發,這隻不過是個政治工具而已,難道他們真的相信活佛可以淩駕於蒼生社稷之上?

舉幾個簡單的小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