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不想講經,那麽,就按原先的約定,直接授戒吧。

倉央嘉措聞聽,立即跪在地上,口中說:“弟子有違師父之命,實在愧疚。比丘戒我是萬萬不受的,也請師父將以前授給我的沙彌戒收回吧。”

眾僧人大驚,退了沙彌戒,就不是出家人了,哪裏有俗家人當活佛的呢?

五世班禪大師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弟子,仿佛不認識這位五年前還誓願做一位大成就者的孩子了,腦子裏一片空白。半晌,他才回過神來,輕輕地對倉央嘉措說:“孩子,不受比丘戒,如何做活佛、又如何做信眾們的領袖呢?”

倉央嘉措似乎早有準備,他望著師父,緩緩地說:“師父,難道這樣的領袖一定要讀經到白頭嗎?出家之人,戒體清淨,不應受俗世五蘊熏染,這樣的人,又如何治理一方水土呢?”

“可是,孩子,如若不出家,又哪裏有資格做轉世尊者呢?”

“師父,出家之人本不該沾染世俗之事,卻要領袖地方、處理俗務,如若不出家,卻又做不了尊者,這豈不是矛盾?”倉央嘉措略一沉吟,繼續說,“師父,難道我們出家人,就是為了俗世紛爭而轉世嗎?”

“這……”五世班禪大師一時語塞,他心中清楚,弟子說的沒錯,可是,這確實又是個無法解決的問題。

“師父,弟子情願不受戒,並請將以往所受之戒還回,戒體在身,實在是本心與行為相違,兩相比較,弟子覺得暫不受戒,反而能為地方求得福祉。”

五世班禪大師長歎一聲,半晌,他又緩緩地說:“孩子,你能為地方福祉著想,不枉我一番苦心。既然你心意如此,為師不便勉強,師父對你隻有一點要求,那就是不要穿俗家衣服,近事戒在身,日後也可以受比丘戒。”

倉央嘉措在劄什倫布寺住了十餘日,便返回了布達拉宮。

桑傑嘉措實在想不通,這位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此時要做什麽。

可是,他很快就沒有精力繼續想下去了,他麵臨著一道難題,一道前所未有的難題——和碩特蒙古在西藏的政權出問題了。這一天,近侍心腹匆忙來報告:“第巴,大事不好了,蒙古大汗旺劄勒去世了。”

桑傑嘉措一驚,“怎麽?”

“蒙古軍中嘩變,大汗去世,汗王的弟弟即位了。”

桑傑嘉措馬上追問:“哪一個人?”

“拉藏。”

桑傑嘉措立刻感到仿佛被重擊了一下,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他暗暗叫苦,旺劄勒是個沒能耐的汗王,他在台上對自己有利無害。可是,這個拉藏又狡猾又蠻橫,藏人與蒙古人的紛爭,恐怕要再起波瀾了。

桑傑嘉措呆呆地坐在椅子裏,心中暗想,這可是個難纏的對手。

從小,拉藏汗就看著自己的父親汗像木偶一樣,第巴說什麽他完全照準,第巴做什麽他也不管。拉藏汗時常納悶,西藏這塊地盤到底是誰的?我們可是固始汗的純正後裔啊,當年的輝煌哪裏去了?如果說五世喇嘛在世的時候,對活佛尊崇一些、禮敬一些,這還說得過去,可現在明擺著小活佛管不了那麽多事,我們固始汗家族難道不應該重振旗鼓嗎?

拉藏汗更看不慣的是自己的哥哥旺劄勒:哪裏像固始汗的子孫,窩囊廢一個,把他弄下去,我親自上台得了,在我的手裏,和碩特蒙古必然締造當年的輝煌。

上台之後的拉藏汗心滿意足,不過,他很快便意識到,政府裏的官員都是這些年第巴桑傑嘉措任命的,都是他的心腹,哪有一個是向著我們蒙古人的?

狡詐的他很快就想清楚了:除掉桑傑嘉措,把這棵大樹弄倒,他的黨羽們才會聽自己的話。

沒過幾個月,1703年的正月,拉薩照例召開傳大召法會。傳大召曆史悠久,是1409年由格魯派的祖師宗喀巴大師創建的,每年正月都要舉行,連續二十多天,是西藏最隆重的宗教節日。在這種會上,高層僧侶、政府官員和眾多的信眾們打成一片,親如一家。

隻有在這樣的法會上動手,才能顯示出自己的權威。

拉藏汗迫不及待了,不過,他也知道,在這樣重要的節日裏,不能做得太過分,否則會鬧得大家都反對他。

他決定投石問路,先試探一下桑傑嘉措的實力。這一天,他找了個借口,派人將桑傑嘉措的隨從逮捕了。

聽到這件事,桑傑嘉措立刻明白,拉藏汗此時跟他不是麵和心不和,而是直接升級為軍事對手了。這個時候跟他講道理有什麽用呢,明擺著他是衝著自己的權力來的,到了最後,拚的隻能是武力。

桑傑嘉措沒想錯。他剛剛表示了一下不滿,拉藏汗的第二步棋就行動了,他在達木地方集結了軍隊,此時,大軍正向拉薩進發。

拉薩一下子就慌亂了,格魯派更是擔心兩方打鬥起來會貽害地方,這時候,拉藏汗的經師嘉木樣協巴挺身而出,他對桑傑嘉措說:“第巴,我去勸一勸他,我想汗王與您之間是有一些誤會。”

誤會?桑傑嘉措暗自冷笑,他明白,嘉木樣協巴此舉隻不過是要做做樣子,不過,這種樣子也是必然要做的。

聽到師父前來調解的消息,拉藏汗也很清楚,動起軍隊來,民心肯定背離自己,如果再不接受格魯派的調解,那顯然是要得罪很多人的。對自己的師父,這個麵子他是不能不給的。

笑臉招待了師父後,他裝作很委屈的樣子,“師父,第巴對我誤會太深啦,這都是他手下人挑撥的。我倒有個主意,第巴這些年勞苦,也該休息一下了,不如他暫歇一段時間,這樣,那些手下人想挑撥也無法了,我們之間的誤會自然會消除。”

聽到嘉木樣協巴傳回來的話,經曆過無數風浪的桑傑嘉措微微一笑,他早料到這個結局,也早做好了安排——第巴這個位子我可以不坐,但是也絕不能落到蒙古人的手裏。

他派人對拉藏汗說:“汗王的好意,我實在感激,這些年我也確實勞累,早就想歇歇了。不過,汗王剛剛當政,對很多情況不甚了解,第巴這個職位隻能由我兒子擔任,他這些年襄助我,這副擔子他是很熟悉的,除了他,沒人能為汗王分擔。”

拉藏汗沒說的了,政治鬥爭不是一錘子買賣,最忌諱的是得隴望蜀,既然對方示弱了,咄咄逼人下去就是天怒人怨了。隻要桑傑嘉措這棵大樹倒下去,那些小樹早晚會七零八落,想到這裏,拉藏汗很爽快地批準了。

可是,桑傑嘉措和拉藏汗兩人,誰能真的罷手呢。

短暫的和平維持了兩年,退了位的桑傑嘉措一直在觀察這個野心膨脹的拉藏汗,看到他一意孤行地將西藏搞得民怨四起,就再也坐不住了。1705年,他決定最後一搏——再不搏,自己培養安置的部下都沒有勢力了。再不搏,拉藏汗的實力就更難以撼動了;而再不搏,倉央嘉措就該長大親政了,可是,他哪裏鬥得過拉藏汗啊,必須在他親政前鏟除拉藏汗;否則,五世喇嘛臨終的囑托,自己完全沒做到。

桑傑嘉措買通了拉藏汗的內侍,讓他往拉藏汗的食物中下毒。

這顯然是個笨法子,可桑傑嘉措也是實在沒有辦法了,很快,他最擔心的事情出現了——事情敗露,拉藏汗聞聽大怒,馬上調動軍隊,要一舉擊敗桑傑嘉措。

桑傑嘉措隻好匆匆應戰,可他暗暗叫苦,手中的兵實在不多啊。

這時,嘉木樣協巴又帶領格魯派高僧們調解來了。經過上一次調解,桑傑嘉措和拉藏汗心中都清楚,所謂的調解,隻不過是做做樣子,誰能真把對方說的話當真呢?再說,就算真調停了,也不過是暫時的,解決這事兒的唯一辦法就是武力。

不過,格魯派高僧們的麵子是一定要給的。兩邊達成協議,各自退步,桑傑嘉措離開拉薩,反正早就不是第巴了,幹脆移居到山南的莊園休養,但拉薩不能落到拉藏汗手裏,他也得離開,回和碩特蒙古的大本營青海去。

兩方人馬各自啟程了,格魯派的高僧人長出了一口氣。可他們想不到,一邊是在政治舞台上摸爬滾打過來的主兒;一邊是心狠手辣、手握重兵的家夥,誰能把這種協議當回事兒。

桑傑嘉措接受調停,隻不過當時匆忙之間手裏軍隊不夠,要是有絕對優勢他早就開仗了。

拉藏汗假意退兵,一方麵是顧忌拉薩是桑傑嘉措多年經營的地盤兒,動起手來勝負難料;另一方麵,他也擔心手裏軍隊不足,要是有必勝的把握,他才不想放虎歸山呢。

兩方表麵上都離開了,其實暗自裏開始調兵。過了沒多久,雙方主力開始在拉薩北麵決戰,桑傑嘉措雖好不容易湊足了三路人馬,可藏軍無論如何也打不過精銳的蒙古大軍,很快敗北。桑傑嘉措也被活捉,被拉藏汗的王妃砍了頭。

拉藏汗趕到之後,假惺惺地哭了。他伏在桑傑嘉措的屍體上惋惜地悲號:“第巴啊,我隻不過想殺掉給我們挑撥離間的壞人,沒想害您啊,您要是不發兵,我的軍隊怎麽能動手呢?”哭歸哭,他心裏可是樂著呢,除掉了這個心腹大患,西藏還有誰敢不服從自己?

拉藏汗想錯了,很快他就發現,自己的話沒人敢不聽,但他卻還得聽另一個人的。

這個人就是六世喇嘛倉央嘉措。

倉央嘉措現在23歲了,一個成年的宗教領袖,是天然地橫在拉藏汗麵前的一座大山。隨著年齡和閱曆的增長,這座大山會越來越雄壯,早晚會將他壓得喘不過氣來,唯一的辦法,就是除掉倉央嘉措。

莽撞的拉藏汗能做到汗王的位子,也不是全靠蠻力,多少還是有一些頭腦的。這念頭剛在腦海中浮現出來時,他也不由得暗暗心驚:除掉活佛,哪裏是那麽容易的?這種事情動武可沒任何道理,反而會惹禍上身。

怎麽辦呢?除非……

他馬上派人,給康熙皇帝匯報,將罪名一古腦地扣在桑傑嘉措身上:說他一直勾結準噶爾人,準備謀反朝廷,現在我將這個心腹大患鏟除了,皇帝您放心好了。不過,他擁立的那個倉央嘉措可是個假喇嘛,這小子成天沉湎酒色,不守清規,請大皇帝廢了他。

為了給自己的說法找依據,這一天,拉藏汗將格魯派三大寺高僧都給“請”了來。高僧們麵麵相覷,不知道這個凶惡的魔頭想幹什麽。

沒想到的是,此時的拉藏汗竟然滿臉賠笑,很禮敬地對高僧們說:“眾位大師,今日相請,我們議一議倉央嘉措的事兒。”他環顧了四周,看高僧們不解,繼續說:“此人是前任第巴偽言靈童之名而立,近年來更是不守教規,德淺才薄,無法服眾,今日請眾位大師來,我等共同廢除他的名號……”

還未說完,一位高僧大聲說:“不可,倉央嘉措何罪之有?”

“哦?”拉藏汗轉臉看了看這個膽敢反對自己的僧人,“他前幾年本該受比丘戒,為何推托?為何又將此前的戒體廢掉?這樣不守教規之人,我格魯派怎麽能姑息?”

“這……”這位僧人無語,不過另有僧人緩緩地說:“汗王所言之事不假,但輕言廢立,也難說是我派教規吧?”

拉藏汗有點沉不住氣了,“他,他是個假的,他是桑傑嘉措蒙騙大皇帝的,不是真的轉世之身。”

這話一出口,眾僧人都氣憤了,“大喇嘛行為稍有錯失,固然令人心寒,但憑什麽說他並非轉世活佛?這一說太過無理!”

拉藏汗眼見格魯派高僧們異口同聲地反對自己,也沒了辦法,氣鼓鼓地回來了。

難道就這樣放手不成?

拉藏汗咽不下這口氣。當然,他也沒怎麽真生氣,因為他心裏是沒當回事的,僧人們反對,能怎麽著?我隻不過是要你們幫幫腔,沒有你們我還沒轍了不成?

接著他繼續給皇帝上書。

拉藏汗又給康熙寫了封奏折,再次說倉央嘉措是個假。

這一次,皇帝的旨意很快下來了,而且,隨同而來的還有兩個欽差。他們對拉藏汗說,既然倉央嘉措是假的,那麽,我們將他帶回京城吧。

拉藏汗立刻有些摸不著頭腦,他一直夢想著康熙皇帝讓他就地處決倉央嘉措呢,沒想到朝廷要把人帶走。他一時沒了主意,隻好暫且推托,說:“若將假解送京師,眾喇嘛都要離散,倘若如此,西藏佛域必有震亂,於天下不利啊。”

兩位欽差一時沒了主意,他們一商量,認為拉藏汗此言有理,既然是佛域,出了個假就夠亂的了,如果僧人們再出走他鄉,這片土地算怎麽回事兒啊。可是,他們畢竟是帶著皇帝的命令來的,事情辦不成也沒法交差,隻好回奏朝廷請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