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一步一步走上樓梯。背上的人兒突然問:“克裏夫,你為什麽不坐電梯?”

“才三樓而已,你又不重,我還背得動。”

“是嗎?不會是想賣弄自己的力氣,給我老媽一個好印象吧?”

心事被說中。

三樓的門“咿呀”一聲地開了,他那聲“齊媽媽晚安”還沒講出來,一團白色毛絨絨的小東西便被塞到了他眼前——

“安安,快想個辦法.這小家夥是我回來時在垃圾筒旁邊撿到的,尾巴好像被老鼠咬斷了,你看要不要帶去給阿哲看看?”

“不要。”子安在他背上回答。

“為什麽不要?阿哲不是——咦?你是誰?”後知後覺的齊媽媽這時才發現他的存在。“背著我們子安做什麽?對了!你看起來好眼熟,是不是就是那個——”打量了好半天。“你不就是那個抱著我們子安喝果汁的男生嗎?”

他尷尬地笑笑,正想再把那句“齊媽媽晚安”擠出來,對方卻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會——

“安安說你是醫學係的,那你能不能醫貓?這小家夥怪可憐的,被扔在垃圾筒旁邊,剛出生沒多久口巴?連水溝旁的老鼠都比它大,尾巴都被那些臭老鼠給咬斷了,要不是我……”

“媽!說夠了沒?我不去是因為我腳扭傷了不能去。”背上的人抗議。

“腳扭傷了?是不是又去亂跑亂跳自己摔倒了?年紀這麽大了還那麽愛玩,看看,現在還要人家特地背你回來,多不好意思!”齊媽媽似乎對子安的受傷早就習以為常。“那現在怎麽辦?”

他還想問“那現在怎麽辦”是什麽意思,子安已經指著他說了:“就叫克裏夫去嘛!反正阿哲的醫院離他宿舍那邊也挺近的。”

送回一個子安,得到一隻喵喵哀叫不停的小貓。

他來到宿舍附近那家總是人滿為患的動物醫院裏,擠過幾個小女生,來到櫃台前,報上了子安的名字。

“醫生現在很忙,請掛號。”那小姐頭抬也沒抬。

“麻煩請您告訴醫生,齊小姐有要緊事要找他幫忙。”他把子安交代的話又說了一次。

“我說過請先掛號——”小姐總算抬起了頭。

“如果我是您,我會先進去問醫生,而不是在這裏一直念著要人先掛號。”這句也是子安教的。“您隻要進去報上齊小姐的名字就好,醫生絕對不會怪您。”

那小姐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好一會,這才半信半疑地進去診療室。

沒多久她便又走了出來,後頭跟著一位身材高大、臉色溫柔穿著白袍的獸醫。

他很清楚地聽到後頭那幾個小女生偷偷發生驚歎聲。

“子安叫你來的?”男人的聲音和他的麵容一樣,溫柔似水。家樂點點頭,好像聽到後麵有人昏倒的聲音。

男人又看了看他懷裏已經哭累快睡著的小白貓,笑了笑,示意要他進診療室。

趁著這位獸醫給小白貓檢查的時候,他往四周看了看,瞧見牆上掛著一張獸醫執照,上頭的名字是“張哲南”。

“你是子安的朋友?”阿哲專心地替小白貓擦拭著尾巴的傷口。

“算是。”猶豫了一會,他說出這個答案。

“算是?”他頭抬了起來,看了一眼家樂。“看來你也喜歡她,是不是?”

“誰不喜歡她?”他心裏吱兒了一聲。這位超級溫柔的無敵帥哥獸醫師,八成又是子安的老情人之一。

“她最近還好吧?”阿哲也沒生氣,隻是在看清小白貓尾巴斷口的時候輕輕皺了皺眉。

“很好。”除了今天下午被他一吼,結果不小心扭傷腳以外。那就好。”阿哲竟沒再多問。

於是換他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覺得自己似乎太過失禮。再怎麽說,自己不過是個和他非親非故的小毛頭,隻是靠著子安的名字才能大搖大擺地插隊,又見他這麽細心為小白貓檢查,應該不是個壞人吧……

“你是阿妹——子安的……”的什麽?舊情人?前男友?這樣問會不會更失禮?

“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阿哲笑了笑,開始為小白貓上藥。

“你們……”其實他很想知道這兩個人當初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但又總覺得這樣探人隱私不禮貌。

“怎麽?子安什麽都沒告訴你,就把你丟到我這兒來?”阿哲嗬嗬笑了起來。“這的確像她的作風。”

“她老是不按牌理出牌,誰在她身邊誰倒黴。”想到自己腰上還沒消失的瘀青,他鼻子皺了皺。

“所以,我們才會喜歡她,不是嗎?”“誰喜歡她?別亂說。”

阿哲隻是笑笑,沒再多話。他把診療台上收拾幹淨,又拿了幾袋貓食,然後連著那隻已經睡著的小白貓,一並塞進他懷裏。“嗯?為什麽塞給我?”

“你帶來的,就你帶回去。醫藥費全免,另外附送幼貓食物,反正這些都是廠商送的樣品,早點吃完,免得放過期。”

“醫生。”正要轉頭喊下一位客人的阿哲轉過了頭。“什麽事?”“謝謝。”

“不用謝。”阿哲笑笑。“我還要謝謝你,替子安帶這隻小白貓過來。如果有機會見到她的話,幫我問聲好,就說……”他垂目想了想,長長的睫毛眨了幾下。“就說,我還在等她。”

家樂突然覺得四肢無力,好像有什麽人在他胸口猛揍了一拳。

他還在等她?為什麽又要由他轉達?為什麽隻是送隻小白貓過來他就要做這種事?那他可不可以把小白貓扔在這裏,然後不去告訴子安這句話?

“喔,對了!”阿哲突然又從診療室的門後探出頭來,一頭柔細的頭發散落額前。“你拍的那個廣告很不錯,那歌應該是你自己唱的吧?很來勁哦!”

原來搞了半天,阿哲根本就知道他是誰。一個人悶悶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小白貓睡死在他口袋裏,不時還揮揮貓掌拍拍被老鼠咬斷剩沒幾根的可憐胡須。

一個是首席工程師,一個是溫柔獸醫師,就連可憐的小紅,好歹也是堂堂碩士一名,子安卻統統看不上眼?可這些人為什麽就算分手了,還是癡癡地等著她?她到底有什麽好,值得這些條件這麽好的男人那樣心甘情願地等著、守候著?

他突然很害怕,不知道接下去又會冒出什麽樣的男人。總統兒子嗎?他哈哈幹笑了數聲,卻完全沒有一點玩笑的心情。說實話,如果哪天《壹周刊》上麵報導出子安和總統兒子有段緋聞,他可能也不會有多驚訝。

原來,他也是一隻井底之蛙。曾經以為自己不可一世,仗著年輕哪裏都想闖**、什麽都想試試看,卻在遇到這個女孩子之後,才知道自己的見識有多淺薄,總是用那些陳腔濫調試圖在子安身上找出邏輯來遵循。

歎了口氣。大哥說的沒錯,他果然還真是年輕的毛頭小子。

隻是不知道,這些優質男人,為什麽子安都不要呢?

“總統的兒子?我認識啊!”電腦熒幕上一顆水球這樣寫著。

他瞪著那行字。要是以前,他可能早激動得把嘴裏的可樂給噴在可憐的電腦熒幕上,但這一陣子被子安“折騰”訓練過後,他已經練就一副見怪不怪的本事。他把可樂吞下去,又伸手抓起在鍵盤上跳舞的小白貓。

“怎麽認……”小貓爪和他打字的手指在鍵盤上齊飛。

“克裏夫,你怎麽了?怎麽胡言亂語起來?”

“你的小白貓,在我鍵盤上跳舞!”好不容易用幾條鱈魚香絲把小白貓給騙開。“剛剛隻是想問,你和總統兒子怎麽認識的?”

“以前念大學的時候,去他念過的高中帶團康啊!當然,那時候他老爸還不是總統啦!隻是他滿大方的,有空就會常常來找我閑聊,所以對他印象還滿深刻的。”

“算你厲害。那美國總統的兒子咧?該不會你也認識吧?”連這個都認識的話,他絕對甘拜下風!

“他不是隻有女兒嗎?”

出糗了。他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美國總統是沒見過,不過我見過英國女皇哦!而且就站在我麵前,還問我從哪來的呢!”

“該不會是你在白金漢宮大門前跌倒吧!”

“才不是!我念書那年剛好是女皇登基五十周年紀念,她要巡回全英國一趟來慶祝,剛好第一站就是我念書的學校,我就是在那遇見她的。”

無言以對。他有點不太敢再問,不知道這女孩又會爆出什麽料?

“對了,白白好不好?”

白白?誰?他轉頭看了看,突然腳下一痛!低頭看去,小白貓吃完了那幾條鱈魚香絲,又開始不甘寂寞,小小的貓爪子是開始攻擊他的腳。

“很好。”開始掙紮著要不要告訴她阿哲說的話。

“阿哲呢?他應該還不錯吧?”

“不錯。”該來的總是要來。雖然白白根本不是他撿的,但受人恩惠,總還是要把話帶到吧?

“唉,忘了要你順便告訴他,別再等我了。”

他倒抽一口氣!這個女人好可怕!連對著電腦熒幕都知道他在想什麽嗎?

“說真的,你到底有多少‘前任男朋友’?怎麽個個聽起來都來頭不小的樣子?”

“忘了,也懶得數。反正有時候需要幫忙的時候就會聯絡一下,平常大家也相安無事。”

“他們不會打架嗎?”

“打架?為什麽?有什麽好打的?真是無聊!哈!”

說的也是,看看這幾個男人的架勢,要真和他們打架,他一定也打不過。

“我說,你這樣處處留情好嗎?他們又不是上輩子欠你的,何苦為你守活寡?”

“守活寡?哈哈哈……克裏夫,你好可愛!”

“我是認真的。”他不希望見到其他癡心的男人和他一起搶著子安。

“我想他們上輩子還真是欠我的。”

他沒有回。他想,那自己上輩子是不是也欠了她的?

“他們都是很好很好的男人,我和他們在一起很快樂。”

“那為什麽還要分手?”

“因為,他們到最後都要求一項我不可能給他們的東西。”

“不會是貞操吧?”他幹笑幾聲,看著白白又努力爬上桌予。

“怎麽可能?沒看我才認識你沒多久,就這麽大方送你了?”

他一張臉垮了下去。聽起來好像一點也不稀罕的樣子……

“當然不是。他們都很好,真的都很好,但就隻差一點點。就是那一點點,所以最後我還是離開了他們。”

“沒有人是百分百完美的。”

“克裏夫,我想你現在一定還不會懂的。我可以接受不完美,但不能接受被要求給他們一個我不可能給與的東西。”

“……那到底是什麽?”

“一輩子。”“……結婚?”

“好聰明!不愧是我可愛的小學弟!”

“結婚有什麽不好?是男人都想把心愛的女人娶回家的啊!”

“可是他們不了解,有時候,愈想要的東西愈強求不來。”

“我不懂。”

“等到有一天,當你碰見一個很喜歡很喜歡的女孩子的時候,也許你就懂了。”

他已經碰見了,為什麽他仍是不懂?

“女人……到底是個什麽樣的生物?”家樂喃喃念著。

阿藍抬起頭看他了一眼,又看看他手上捧著的解剖學課本,正翻著女性生理構造的那一頁。

“阿樂?阿樂?你沒事吧?”他在家樂麵前揮揮手。對方沒反應。

“阿樂?快醒醒啊!明天就要期中考了!”他拿起一根大腿骨敲了敲家樂的額頭。

他回過神來,看著滿桌的人體骨骼,又重重歎了一口氣。

夜深人靜。胖子的鼾聲回**在小小的研究間裏。後天就要解剖學期中考了,荒廢了一個暑假,之前學的早忘得一幹二淨,加上被子安給引得分了心,整整一個暑假下來,一向成績中上的他居然好幾科低空飛過,看得阿藍心驚膽戰。

“咚”地一聲,他整顆頭埋在厚厚的原文書裏,不想再抬起來。

“阿樂?振作一點吧!你將來可是要當醫生的耶!”

“我去當哈姆雷特好了。”說完他拿起一顆骷髏頭放在自己頭上。

“別鬧了!”阿藍趕忙搶下那顆骷髏頭。“係上就這麽…副人體骨骼而已,到時候弄壞了,看你怎麽賠!”

他眼神有些茫然地看著滿桌骨頭,想了一下,問阿藍:“不是要考解剖學嗎?為什麽要和這些骨頭大眼瞪小眼?”

阿藍拿起骨科課本在他頭上用力一拍!

“解剖?明天考的是骨科!你腦袋裏到底在想什麽?”

全身虛脫地從教室走出來,經過一晚上阿藍的惡補,這次考試應該能有驚無險吧?阿藍為了讓他能記住每根骨頭的正確位置,還特地小心翼翼地把那堆骨頭一根根排在睡死的胖子身上,到現在他滿腦子還是胖子那副怪異的模樣……感覺有點惡心。

背包裏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掏出來一看,是一個短訊克裏夫,考試順利吧?考完了一起去平溪放天燈好不好?

放天燈?那不是元宵節的玩意?現在不過是秋天,連年都還沒有過耶!

“誰說過元宵才能放天燈?就好像誰說隻有過生日才能開party一樣。隻要想做就做,何必管這麽多?”子安興奮地拿著剛買來的天燈左右打量著。“哇!好久沒放天燈了!”

十月中的平溪山裏已經涼意颼颼,又是晚上,為了期中考連熬好幾天夜的他身體有些虛,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克裏夫,你冷嗎?我毛衣借你好了。”說完也不等他剛答,就遞過來一件橘色毛衣。

他往身上比了比——最後圍在脖子上當圍巾。

“你寫些什麽?”他見她在天燈上寫著東西。

“願望。”“會成真嗎?”“不會。”

他愣了一下。“不會幹嘛還寫?”

子安轉過頭,笑了笑。“所以說隻是願望而已。”

他摸了摸脖子上的橘色毛衣,有一股淡淡的女孩子香氣。悄悄深呼吸一口,胸口竟似乎暖了一些。

隻見她熟練地打開天燈,裝上金紙,把他喚過去撐起天燈一角,自己則鑽到天燈底下點燃金紙。

黑暗中,米色的油紙下慢慢放出橘黃色的光芒,炙熱的空氣緩緩充滿原本幹癟癟的天燈內部,一股熱氣慢慢溢出。

直到天燈完全膨脹了起來,她輕輕抖了抖,鬆開一隻手,看看天燈會不會落地?

“放手了。”

他依言放手。

天燈有些不穩地在地上翻了一下,然後又站直,在秋風裏慢慢上升,愈升愈高……

子安異常安靜,隻是不斷瞧著那往天空遠處飛去的天燈,眼裏有一種他不會形容的情緒。

“怎麽了?不高興嗎?不是你嚷著要來放天燈的嗎?我都這麽舍命陪君子,冒著睡眠不足的危險騎車載你上山了,應該好好感動一下吧?”

“是很高興啊!可誰說高興就一定要大笑大叫的?”

“你平常不就這樣?”他眨了眨眼,天燈隻剩下一個小點子。

“你覺得我很快樂,是嗎?”她回過頭對他笑,但那笑容卻有些不一樣。

不是世故,也不是勉強,但也不是平時那副無憂無慮的神情。“你怎麽了?”他又再問了——次。

“啊,沒事,嚇著你了?”她摸摸頭發。“隻是想到一些往事,就這樣而已。”

“又想到你以前那堆男朋友了是不是?”他有些吃味。

“是啊!”她幹脆地回答,一點也不遮掩。

“想到什麽?”

她靜默不語,隻是仍舊望著天空,盡管天燈已經不見蹤影。

看著女孩這副模樣,他突然覺得自己離她好遙遠。

原來肉體上的親密隻是一種假象,如果他碰不到她的心,自己永遠隻是一個局外人,甚至,永遠沒有辦法和她過去那堆男朋友相提並論。

“克裏夫,你最近什麽時候有空?”她突然問。

“你想做什麽?”“想去山上走走。”

他左右看了看。“我們不就在山上嗎?”

“不是這種山,是那種真正的高山,要背著大登山包爬個三天三夜才能到山頂的那種高山。回台灣以後我一直很想去這裏的高山上走走,畢竟那是外國沒有的。”

“英國沒有高山嗎!”

“沒有,隻有一堆丘陵,兩三下就走完了。”

他抓了抓頭。剛剛考完期中考,可以落跑個兩、三天應該不是問題,反正到時候還可以借阿藍的筆記來看。

“可以啊,最近剛好有空。想爬哪座山?”

“就玉山吧!”

“那不是要有登山證?”

“這簡單。我有辦法可以馬上弄到。”

“不要告訴我——”不會林務局裏也有她的舊情人吧?

“隻是以前大學有個森林係的學長追過我,現在在林務局做事而已。”她露出一臉無辜的表情,聳了聳肩。

他滿臉黑線。好險現在是晚上,子安看不到。

“你到底有多少風流史啊?怎麽講都講不完!”

“你生氣了?”“沒有。”才怪。

“你為什麽要生氣?”

他抿著嘴不回答,腦海裏卻浮起阿藍說過的那句話——你是個占有欲很強的人。

“你是個占有欲很強的人吧?”她突然說,笑了起來。

他嚇了一跳,一句“你怎麽知道”差點脫口而出。

“你知道嗎?愈想要的東西,其實愈得不到。”她仰頭望向漆黑天空。“就像天燈上的願望一樣,從來沒有實現過。”

他腦子好亂。他不懂,為什麽子安今天講的話都好難懂,一點也不像平常的她?

也許是因為熬丁好幾天夜,所以現在腦袋沒辦法好好運作吧?

他隻能這麽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