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有何喜(上)

皇帝夜裏突然驚醒,覺得渾身爽利,這種感覺讓他覺得有點陌生,好像年輕時,那飛揚的、壯誌淩雲的精氣神又回來了。接著他打了個冷戰,心裏突突跳了幾下。

整個寢宮裏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兒聲音,老皇帝本來早已習慣了,此時卻有點心慌。深秋了,乳白的月光淌進了鏤空的門窗,凝在黑鬆石鋪就的地麵上,看起來涼颼颼的。

老皇帝定了定神,揚聲呼道:“來人。”

門外即刻有人輕輕地滑了進來,恭順地伏在地上,聲音貼著地麵傳過來:“陛下有何吩咐?”

老皇帝已經坐了起來,吩咐道:“傳太子。”

深深的宮,秋意的寒,濃稠的夜,動作輕盈迅捷的宮人。這一切就像一層漆黑的順滑的絨布,底下輕輕地鼓起了一陣風。

太子被宮人從睡夢中喚醒,然後迅速地清明起來。他的雙眼漓亮,脊背是那樣的直,他一動不動地站在空曠的寢宮裏,任由宮女動作利落輕盈地為他罩上外衣,束上金玉的發冠。推開門的時候,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倒灌入肺中的冷空氣壓下了些許焦灼和激動,他尚未長開的臉龐是雌雄莫辨的綺麗,他的眼神像著了火。

這一夜,老皇帝把一個漆木的箱子交給了太子。

這一夜,太子在皇帝的寢宮陪候了半個時辰。

這一夜,帝薨。

翌日,國喪。

三日後,太子崇淵以十二歲之齡登基,改年號安正。

可巧的是,老皇帝駕崩的那天晚上,皇家密探八百裏加急送入宮中的一份密折,就這麽在宮裏的兵荒馬亂中被遺忘在了曆史裏。倘若這份密折提前一天送入宮中,怕是舜朝壓根兒就不會出現一位叫“禾後寒”的丞相了,自然往後的整個曆史也將重寫,但世事大抵都是這般一環扣一環的,誰也說不準這前因後果到底是怎麽來的。

這份密折是關於禾後寒的,折子上說禾後寒八歲的時候曾因身體羸弱而被禾大人送到一位高人那學習武德禮義,其間一直化名為季瑞聲,直到十五歲出師。回家之後才開始準備科考,十九歲便考中了秀才,之後外放祁縣做了兩年地方官。

這一段是上一封密報就提及的,老皇帝當時並未在意。但這張折子又報告了另外一件關鍵的事:這位世外高人同時還教有另外一名弟子。這位弟子在之前的折子裏並未被提及,隻因查訪的探子開始隻探到了他的化名,而且這位弟子與禾後寒並不是同期拜師。所以探子並沒有意識到這名同禾後寒一起學藝五年的人正是朝中一位重臣的長子。

禾後寒滿十三歲時,這位年長他四歲的師兄出師了。之後這名弟子在十八歲時考取了武狀元,十九歲時就跟隨自己的親叔叔濟蒙大將軍出征了。此時正在邊疆鎮守一方,一旦立功,前途不可限量。他出征的時候,禾後寒剛剛出師,兩人正好錯開,所以京城的密探也未能及時將此事稟告聖上。

陰差陽錯,老皇帝親手為太子埋下了一個隱患,少年時的情誼最是堅貞,又是這種世外學藝的背景。這位小將軍一旦回朝,與禾後寒的關係必定一日千裏,牢不可摧,到那時,一將一相,還有誰人可擋?

老皇帝千算萬算,到底漏算了一事。隻能說是人算不如天算。

密折上提到的另一人名叫榮嘉祿,字明遠。現年二十五。皇帝駕崩的那天晚上,他正策馬奔馳在塞外,抬手收肩,拇指上的象牙扳指迸射出白潤的光,連月弓錚鳴彈出的幾發長箭勢不可擋地飛躥向地平線。

所以他也不可能知道,自己的名字出現在了相距萬裏之遙的皇家密報上,而與他名字並列的,正是自己少時的同窗——禾後寒。

禾後寒那時在做什麽呢?他剛剛一頭栽倒在**,睡得不省人事,他很累,很累,十分累,他覺得自己活了這麽多年,數這幾天最受折磨,簡直比當初被他師父扔下瀑布衝了一個時辰還要難熬。

自從拜相的聖旨下來,他家的門環就有被敲斷的架勢。送禮的就不必說了,單單是提親說媒的就有十幾個,還個個都是位高權重的大人物家的千金,禾後寒接待第一個說媒的時還有些飄然,等接到第三個,就有些一個腦袋兩個大了,誰也不能得罪,誰也不敢拒絕。他是使盡了渾身解數,左推右擋,直逼得他捉襟見肘。

如果禾後寒預見到了老皇帝的那份遺詔,相信他會不管三七二十一,當天就拍板娶一個千金進門。可惜此時他正為不知選那位小姐而惆悵,所以他壓根兒沒有意識到這個機會的寶貴和稍縱即逝。

總之,有一天,他會十分懷念這時這刻的這份惆悵。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