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有何喜(下)

老皇帝駕崩了沒幾日,安正元年的第一場雪就來了。飄飄揚揚的,瀟瀟灑灑又懶洋洋的大雪。仿佛人間的帝王更迭,朝代變遷在它眼裏根本不值一提似的。

下雪的那天,禾後寒起得有些早。他自打從娘胎裏出來,體質就較常人差些,習了武後身子骨雖然強健了不少,但根兒裏的畏寒毛病還是改不了,一場大雪就叫他睡不安穩。

他推開窗子,下了雪溫度反倒不似昨夜那般寒冷,這讓他能夠立在窗前饒有興趣地觀賞著靜謐的庭院,和輕柔但堅定地墜落下來的雪花。這個時辰大概剛過寅時,除了需要趕早的商販,大部分人還在休憩中。這種寧靜的寒冷和一直一直下著的雪讓他恍恍惚惚地想起了在山上的那些年。

也是這樣的清晨,方圓幾十裏都不見一戶人家的寂靜,如果他醒得早了,勢必會把隔壁的那位吵醒,那位睡眠是極淺的,然後他就會在他門外輕輕地喚他:“師弟,可是醒了?”

他一定會很愧疚地回道:“師兄,又吵到你了,是瑞聲的錯。”其實他心裏是竊喜的——因為這位溫柔的師兄接下來一定會關心地詢問他是不是餓了。然後他就可以坐著等他師兄弄好早點來吃了。他這位師兄比他入門早五年,幾年下來在這大山裏練出了一手好廚藝,隨便做點什麽總能叫他食指大動。他會毫不客氣地大快朵頤,而打過牙祭後他需要付出的隻是一份充滿歉意和感激的道謝。但僅僅是這樣,他的師兄似乎就已經滿足了。皆大歡喜。

想到這兒,禾後寒控製不住地扯起了嘴角,深覺自己本性虛偽,接著又十分感歎他師兄的為人。八年了,他再沒遇著如他師兄那般待他的人,願以真心付出不計回報,這樣的人實在是世間罕見。隻是兩人相距甚遠,又都有俗事纏身,這多年未曾聯係,實在是遺憾。

但願師兄在邊疆一切安好罷。禾後寒在心底默默想著,順手把窗戶關上,轉進內間,迎麵的就是掛在支架上的丞相官服,貴重的暗紫綢麵,一隻仙鶴翔於雲端。禾後寒把手掌貼在官服上,麵料涼如冰滑如水。他閉了閉眼,一瞬間感到心裏湧進了很多很多東西,可又似乎什麽都沒有。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看起來真像一個憂國憂民的忠臣。

卯時快過去的時候,禾後寒第一次踏足了德和殿,這幾乎是世界權力頂點的地方。在外麵看這高高的宮闈時,他看的是正紅色的屋棱和飛翹的簷角,進來了,他反倒隻能看腳下這一階一階的白玉石磚了。

這個季節的這個時辰天氣是寒涼的,天色還有些要亮不亮的懶散。禾後寒低眉斂目地站著,他感覺自己的身後無數道視線時不時滑過他的脊梁,但他一動不動,好像把自己也變成了一塊白玉磚。

大殿裏的氣氛有些緊繃,這是合情合理的,隻因今日是新帝第一次上朝,是眾臣參見新天子的日子。過了今天,這德和殿的所有大臣,除了禾後寒,就都將多了一份資曆:兩朝為臣。禾後寒有些略微的緊張和期待,他自小就被教育要忠君,要守臣道,今日他終於要麵見聖上了,不同於新帝登基大典時的遠遠一瞥,而是真正的麵對麵……那十二歲的帝王。他攏在袖子裏的手有些涼,但他的表情很平靜,任誰看他也隻會覺得他從容不迫,成竹在胸似的。

“皇帝駕到——”

這一聲宣報從後殿直直地穿過了整個德和殿,又迅速擴散到外麵廣大的世界中去,但它像帶著熱度似的,餘溫久久地留在了空氣中。大殿裏一絲聲音也無,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著,不光在等待著新帝的出現,還有一些十分複雜不好言明的東西在。

禾後寒站得離龍椅最近,他先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的聲音,然後眼角掃到一抹明亮的黃,但他沒抬頭。這抹黃色沒有停頓,直直地走上去,消失在龍椅的方位。

禾後寒仔細分辨著皇帝的動作,聽著皇帝坐穩了,趕緊帶頭跪下,他對於行禮這種事實在是得心應手。這要多虧了他的師父,早先年他每日清晨都需給師父叩頭遞茶。七年的時間磨練得他下跪行禮的姿態堪稱典範,如行雲流水,絕無一絲拖泥帶水。

禾後寒頓了頓,和著群臣一起恭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愛卿平身。”

這聲音接的穩穩當當,讓人覺得無比自然妥帖,禾後寒覺得這小皇帝的表麵功夫真是不簡單。平身的時候,禾後寒迅速抬頭看了龍椅一眼,然後他心裏咯噔一下。

其一,他沒想到小皇帝的視線正落在他身上。這一對視,叫禾後寒有點不知如何是好,轉開視線顯得心虛,不轉又是大不敬。

其二,這一點當時禾後寒還沒反應過來,他是下了朝左思右想才回過味來的。這小皇帝的眼神實在太穩了,太定了。光看他的眼睛你根本不會察覺他才隻有十二歲。但他又沒給你壓迫感,他坐在龍椅上的姿勢是隨意的,禾後寒後來覺得那真像一條閉目養神的龍。

其三,這是單純的對於禾後寒視覺上的震撼了。太子樣貌肖似其母,這點他略有耳聞,隻是沒想到男子竟能生得如此綺麗又大氣。牡丹,豔冠天下的牡丹。這是禾後寒當時心裏想到的唯一的詞。但緊接著他就意識到自己錯了,牡丹絕沒有這麽硬的風骨,新帝隨意的坐姿和寬大的龍袍讓禾後寒忽略了他挺直的脊梁和雖略顯單薄卻穩當當的身軀。

這一切念頭隻在一瞬間就滑過了禾後寒的腦海,他幾乎是在和新帝對視上的一刹那就跨出一步,揚聲道:“臣禾後寒,為先帝駕崩前所授丞相一職。心中惶恐之餘又為先帝賞識提拔之大恩感激涕零。臣願以輔佐陛下創舜朝昌盛繁榮為己任,臣願為陛下之誌殫精竭慮,百死而不悔。”

說完他又再一次叩拜在地,他的動作太過自然流暢,仿佛開頭的對視隻是個因為接下來要表的忠心宣言而產生的小小意外。

禾後寒回想了一下自己說的話,感覺沒什麽大問題,就安安心心地跪在地上等皇帝叫他平身了。

“有愛卿這般的忠臣,真乃舜朝之福,朕之幸,朕心甚喜。”這是崇淵對禾後寒說的第一句話。這句話在後來的君臣相處裏出現過無數次,隻不過這句話後來變得越來越短,越來越短,省略了很多字,卻多了一些別的東西。又過了許多年,這句話作為表達崇淵賢明的經典之句出現在了舜朝史官的筆下。

禾後寒聽到這句話就放心了,這擺明了是皇帝在表示親厚。叫他想不通的是為何皇帝不叫他平身,這個疑問很快就被解開了,但這對他而言同時也意味著是某種痛苦的開始。

崇淵招招手,身旁的太監捧出一個檀木托盤,上麵擺了一個紫金魚袋,還有一根盤龍金杖。他隻是掃了一眼,又示意另一個太監宣旨。

自然,這個宣的就是老皇帝的遺詔了。

禾後寒聽到那句“禾家長子禾後寒在新帝立後前不可娶妻生子”時,還沒意識到這句話背後表達的意思的嚴重性,等他接過紫金魚袋和盤龍金杖時,才恍然驚覺,頓時背上就密布了一層冷汗。

小皇帝什麽時候才能立後?自然是要先把朝中眾臣收拾得服服帖帖才行。換句話說,就是哪派都無法撼動皇權的那一天,外戚無法幹政的那一天。他禾後寒要想娶妻生子,傳宗接代,就勢必要協助皇帝打壓各大世家。這簡直就是把他和皇帝拴在了一起,如此一來還有哪個大臣敢與他結盟?誰知道哪天他會不會為了美嬌娘在懷,子孫繞膝下就把自己給賣了。

禾後寒捧著紫金魚袋禾盤龍金杖站起來的時候感覺眼前有些發黑,也不知是因為跪的時間長了,還是深覺前路漫漫暗無天日心血不繼所致。

禾後寒覺得自己剛剛實在是太蠢了,竟然覺得自己一席話就能讓皇帝對自己推心置腹——原來是還有這麽一手。

伴君如伴虎啊,真是伴君如伴虎!禾後寒亟欲嘔血地在心裏叨念著。

崇淵似乎看出他臉色有些差,於是頗為貼心地詢問道:“丞相可是跪久了受了這白玉磚的寒氣?朕心憂之,今特賜愛卿赤焰狐裘一匹。”

這一番話用崇淵尚顯稚氣的聲音說出來倒真有一種關心的感覺。禾後寒卻深覺天家狡詐,打一個巴掌給一個甜棗,用得是無比自然妥帖。不過他還得恭恭敬敬地謝恩。拒絕?他豈敢拒絕,這時候拒絕就是傷了皇帝的麵子,皇帝要表親厚,要拉攏他,他得感恩戴德,連呼萬歲才是。

崇淵上朝第一天,禾後寒卻做了一回真真正正的主角。

隻不過這主角卻是沒人想當的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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