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有何惑(上)

安正元年沒發生什麽大事,下了幾場雪,就平平淡淡地過去了。新登基的小皇帝沒有辜負眾望,對眾臣頗有點放任自流的架勢。

禾後寒這兩個月過得既悠閑又輕鬆,隻不過家裏的門庭比數九寒天還要冷上三分,這種狀況深深影響了他養的阿花,這家夥已經好幾日沒往家領小母貓了。

但禾後寒心中的不安卻與日俱增——小皇帝對他的態度,整整兩個月,新帝沒單獨召見過他一次。不光對他疏於提點,對其他大臣也是如此。

年末有一次上朝,那時候朝中不少臣子已經有些漫不經心的態度了,小皇帝大概也是看出來了,就問了一句:“眾愛卿可是因年關將至,事務繁忙有些疲累?”此話一出,當場震醒了一片臣子,就在眾人紛紛以為小皇帝怒了,要發威了時——崇淵又慢悠悠地來了一句:“既然如此,不如今日這朝就免了吧。”

那日禾後寒回家的時候,頗為糾結地再次經過了東大街賣饅頭的小二哥,並且更為糾結地注意到一屜饅頭隻少了兩個。

禾後寒深覺自己也二了。

他以為小皇帝有神童之名廣為流傳,必定是有些過人之處,如今邊疆形勢不穩,但凡有些才智抱負的人都會對此報以雄心壯誌,何況是這樣一個天之驕子?

禾後寒見了小皇帝老神在在的樣子,心中難免壯誌躊躇一番,暗咐朝廷要天翻地覆了,哪料這一等就等到了安正一年。

他體會到了一種類似深呼吸時被人用抹布塞住嘴巴的感覺。

按舜朝律,除夕到正月十五都是休養生息的日子,免朝。

禾後寒有點無所事事,從前他在外地任職的時候,每年到了這時節,整個小縣城都熱鬧起來了,走街串巷的,往縣令府送吃送喝的,所有人都喜氣洋洋的,他通常很樂意演一出官民一家親的戲碼,盡管他總共也就得了兩次這樣的機會。

但京城這地兒,一來他待得不多,二來也沒交到什麽好友,隻好成日窩在家裏,守著個暖爐,不是逗貓,就是逗鳥。

不過今天他得好好整理整理,不為別的,隻因今日是正月初二,是出嫁女兒回門的日子。

禾後寒當然沒有女兒,不過他有一個比他小五歲妹妹,今年剛年滿十七。

他這妹妹生得特別有主意,十三歲的時候就宣言寧可嫁入寒門一生受貧,也不願嫁給達官貴人忍受妻妾成群。禾大小姐說這句話的時候,禾後寒正在一門心思準備科考,當時他還頗為感歎,真是家風如此。

禾大人是個專情的人,耳濡目染鬧得自家的小妹妹也有了這麽個忠貞不一的念頭。這位禾小姐最終得償所願,嫁了京城近郊一戶平民,小兩口甜甜蜜蜜的,雖說日子不富裕,也挺叫人羨慕。但禾後寒卻是有些心疼這個妹妹的,他八歲出去學藝的時候,這小妹妹還是個三歲的小娃娃。等他學成歸來,她已經十歲是個小姑娘了。再等他外放做官時,剛剛任滿一年就接到了她嫁人的家書。禾後寒自覺基本上沒陪過她幾年,她卻總是親親熱熱地喚他“哥哥”,發自內心的親切。

就如此時,禾後寒立在中廳,看著一身桃紅棉襖的禾凝凝,挽著個藏青棉袍的男人,隔著老遠就歡歡喜喜地喚了一聲:“哥哥!”那聲音脆生生的,透著一股子驕傲和喜氣。禾後寒覺得自家妹妹真是個單純又無憂無慮的好姑娘。

離得近了,禾凝凝鬆開了男人,小動物一樣竄過來,抬起頭看著他,那眼神裏全然是喜悅,禾後寒覺得自己此時一定要說點什麽,說點應景的,誰知到了嘴邊卻變成了一句略微有點責怪的話:“嫁人兩年了還這麽毛躁。”

禾凝凝似乎對她這個裝模作樣的哥哥看得十分透徹,笑眯眯地忽略了這句問候,一把攬過站在身邊稍稍局促的男人,大聲地說:“哥哥,這是我夫君周延。”

禾後寒仔仔細細地打量了男人幾眼,在心裏下了一個定義——老實人。他親切地拍拍那男人的肩膀,拿捏著說了幾句:“妹婿一看便是誠懇的人,我不必多說,隻願你善待凝凝罷。”

那男人估計是意識到了這位文縐縐的妻兄就是離天子最近的臣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舜朝丞相,有點激動似的,連連應是。

禾後寒滿意地笑了笑,略有些長的眼角鉤鉤著,同禾凝凝簡直如出一轍。

站在門口有一會兒了,禾後寒覺得有點冷了,轉身體貼地招呼妹妹一家:“都進來罷,家裏已擺好宴了。”

這一天過得很快,至少禾後寒是這麽覺得的。

他看著和氣團團的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坐在一起,好像外麵冬夜的寒冷永遠進不來似的,他又想到明年此時家裏就該多了一個小家夥,那一定也是個快快樂樂的小東西,然後再過幾年,就會俏生生傻乎乎地喚他“舅舅”了。

禾後寒有那麽一刹那完全忘記了暗濤洶湧的朝廷,忘記了捉摸不透的帝王,忘記了日益年邁的父親,忘記了很多很多。

有那麽一刹那,他覺得隻有身邊的這一切才是真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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