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宮在市中心,一路堵車到六點多,江歲跑了一路,才趕在人家畫室關門之前把書包拿了出來。

他鬆了口氣,邊走邊對著包給江綿發了張照片,確認沒少東西。

正聊著,被外力從旁邊撞了一下。

不算重,但是正好磕在他帶傷的左手上。

他一抬頭,又看到了那張疏離而冷淡的臉。

這次兩個人在少年宮門口碰上,前台大廳放映屏上花花綠綠的燈影從斜側打下來,照出對方如玉石般無暇的側臉,眸色很淺,睫毛和頭發的顏色卻是很深的黑色。

還穿著那身城南老土的藍白校服,衣領平齊,手裏拎著兩根短木棍,像行走的化不散的冰塊。

他在觀察對麵,那人平靜的視線也落在他的袖口。

身側開合的玻璃門倒映著兩個人的身影,江歲這才想起來,自己打完架之後忘記摘口罩和帽子,現在袖子邊還留著幹透了之後大塊斑駁的紅鏽血跡,一身包說是剛去銀行搶劫回來都不為過。

江歲輕嘖一聲,頂了頂腮,一抬眼換了個驚訝的神色。

他摘下口罩帽子,不著痕跡地將手裏的畫包帶了帶,擋住一點血漬:“是你呀,你還記得我嗎?”

說完,又有些懊惱地扯了扯校服,解釋道:“剛才不小心把顏料弄到袖子上了。”

“記得。”

恰好放映屏一閃而過紅色的頁麵,江歲那張臉白嫩地能掐出水來,陸承眼裏,他紅著臉,眼神怯怯而明亮,連耳尖都藏著一點羞赫的紅色。

看起來像菟絲花一樣,漂亮又嬌弱的人。

但是陸承知道,他其實脾氣很大的。

陸承一抬手,還能夠摸到之前江歲悄悄塞進他口袋的那顆大白兔奶糖。

他頓了頓,想起剛才巷子裏的那個人:“打架了?”

“不是。”

江歲認真地和他解釋:“隻是看起來像而已,都是紅色的。我是好學生,不會打架的……要我給你看看顏料嗎?”

陸承嗯了一聲,知道江歲是個不愛惹事的人:“不用。”

看著對麵神色稍微放鬆了些,他補充道:“就算打架,你也是被欺負的那個。”

江歲:“啊。”

他腦子裏在那一瞬間閃過無數個自己一拳一個大漢的勇猛曆史,這話讓他城北幾十個小弟聽了,得連夜給對方掛精神科。

畢竟就算是對方這種體格,也不一定能夠受得住他兩拳。

算了,誰跟涉世未深的孩子計較?

陸承不知道從哪裏找出一包濕巾來,遞給江歲。

那雙指骨分明的手指蜷起,淡青的血管藏在底下,手背連著指根的筋絡,似乎隨時能爆發出很大的力氣,有種蟄伏的性感。

他淡淡的看了江歲一眼:“擦一下。”

江歲抬手去接,肌膚相貼時,故意彎手勾住對方的食指,又很快鬆開。

陸承被他突然的動作燙了一下,眉間微蹙,抬眼看他。

一個高冷內斂,單純好騙的學霸。

江歲心裏下了定義,表麵還是若無其事的笑了笑:“你也是來這裏上課的嗎?”

少年眼裏的崇拜幾乎要化作實質。

陸承隱約意識到,對方似乎對他的形象存在某些誤解,可是兩個人現在還不算熟,他仔細解釋,會不會顯得太突兀?

索性將手裏的棍子藏在身後:“來上鋼琴課。”

誌趣高雅,不愧是學霸。

江歲在心裏歎了口氣,他小時候也嚐試過學鋼琴,沒超過半個小時就進入了深度睡眠。

他違心誇讚:“我也挺喜歡聽鋼琴演奏的,你肯定彈的很好吧?”

陸承想起自己十五歲那年幾棍子把鋼琴掄壞的場景,亮著潤澤光芒的琴鍵在棍子落下時,迸發出尖銳嘈雜的樂符,簡直能把人耳朵給吵聾。

不過樂器麽,應該都是一家。

拿鼓棍敲架子鼓和敲鋼琴應該是一個道理。

陸承毫不承讓的點了點頭,臉不紅心不跳:“還行吧。下次有機會彈給你聽。”

拿架子鼓棍暴力掄琴鍵的那種。

“又是下一次?”

江歲若有所思:“你好像很喜歡給出承諾。”

他看似苦惱,其實話裏一點沒有留情:“你之前也說,下次見麵的話會告訴我名字。”

“你是不想碰到我,也沒想過要和我認識嗎?”

江歲眼皮上那顆紅痣實在有些可愛,連帶著那雙眼睛也清潤而純粹,就算彎著眼,唇邊微微帶著笑,陸承也感覺到了他話裏的失落。

強忍著委屈,好像一開口拒絕,眼淚就能像水龍頭的水一樣流下來。

陸承眼神動了動,沒再看他:“不是。”

主要是怕你知道我名字被嚇哭。

“那就是想吊著我?”

這個陸承就更不好說了,是和不是都不妥當,反而還讓他有了一種欺騙無知少男的心虛與焦灼。

他索性不說話,保持沉默。

“我就算想交個朋友而已,沒想給你帶來什麽困擾。”

少年低垂著腦袋,聲音悶悶的,手背在身後,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肩膀削瘦而單薄。

不知道這次是從哪裏掏出的大白兔奶糖,他伸手將糖遞給陸承,還是沒有抬頭。

那雙手和它的主人一樣,纖細瘦弱,骨節處泛著淡淡的粉色,指尖被精心修剪過,還沾著一點點紅色的顏料。

陸承問:“這什麽?”

“糖。”

江歲抿著唇:“大白兔奶糖,我的小名也叫奶糖。”

哦。

陸承看看他頭頂一個可愛的旋,又看看他手裏的糖,心想。

兔子糖。

陸承看不見他的眼睛,但是已經可以猜到,現在那雙眼可能已經黯淡下去,灰撲撲的,或許還含著眼淚。

膽怯、漂亮、怕生,或許還在家人的愛裏精心嗬護長大。

這種經不起大風大浪,隻能精心嬌養在溫室裏的玫瑰,別人隨手施予的一點好處就足夠讓他感激很久。

在巷子第一次見麵之前,陸承已經悄悄觀察過他很久。

是特別愛笑和鬧騰,平時在學校裏又特別愛睡覺,老師拿他沒辦法,讓他出去罰站,他也隻會揉著眼睛去外麵換個姿勢睡覺。

可是這些,江歲都不知道。

陸承斂下眼裏的神色,接下江歲手裏的糖,聲音寡淡。

“陸承。”

他刻意強調:“承諾的承。”

就是你口中身長八尺,坑蒙拐騙,粗鄙野蠻,不求上進的承哥。

江歲認真地記下來,連連點頭:“名字真好聽。”

陸承抿了抿唇,不好直接告訴他自己的身份,畢竟那聽起來,真的很傻逼。

算了,關愛笨蛋。

江歲抬起頭,剛好瞥見了陸承鋒利淡漠的眉眼下,一閃而過的柔軟神色。

他彎了彎唇,還沒開口,後背突然幽幽傳來一股冷意。

常年打架的人感覺都很敏銳的,他現在就感覺自己被藏在暗處的猛獸給盯上了,可是這種感覺隻是一閃而過,讓他懷疑是不是因為太過疲憊所以感覺係統出了一點差錯。

他無意地往左側了一點,發現少年宮轉角已經關了燈的一間教室裏,好像什麽東西閃出一道光來,像是銀色的耳釘。

裏麵藏了人。

江歲眼裏掠過一絲興味,臉上笑容不變。

陸承說:“我在高二理(三)班,如果有問題的話,可以來找我。”

“我叫江歲,歲歲年年的歲。”

江歲沒有報其他信息,而是反問他:“你會記得我的名字嗎?”

當然記得。

陸承想了想,還是決定斯文一點。

“下次見麵再告訴你。”

他們不在一條路,左右轉彎,在少年宮門口的十字路口越走越遠,卻又不約而同地在轉彎的角落,點開手機,翻到在對方學校的朋友。

-大方:江歲最新照片啊,老規矩,五元一張,十元高清,十五元視頻十秒。

陸承發了個紅包過去。

-大方:??

-大方:太多了太多了承哥。

-大方:我開個玩笑,這一百給你退回去。

-陸承:不用。

對麵傳了幾張照片過來,連帶著偷拍視角的十秒視頻。

在狹窄的一小角鏡頭裏,江歲趴在桌子上犯困,兩隻手擠壓著臉,讓他的唇看起來微微鼓起,像生氣的河豚。

陸承站在路燈下靜靜看了一會兒,忍不住抬手碰了碰鏡頭裏的江歲。

照片退了出來,還原到聊天框。

-大方:啊,對了,最近這一次模考,他成績又在後麵,我偶爾路過他們班,他都是趴在桌子上睡覺,我們班女生都管他叫弟弟,有個男的隔三差五去他們班給他送零食,不過被他轟出來了。

-大方:就知道這些,還要我去仔細打聽一下嗎?

陸承打了幾個字,想讓他找,轉念一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陸承:不用。

他已經和江歲見麵了,可以正大光明的去自己了解對方,而不是通過中間人打聽來的隻言片語。

收起手機時,陸承無意碰到口袋裏那顆有些軟化的奶糖,眼前又晃過江歲兔子一樣乖巧的臉,心情挺好的。

為了簡單的慶祝一下,他合攏手裏的糖,決定主動找城北的人約個架。

作者有話說:

彩蛋:

《鋼琴課》(上)

陸承以前脾氣很暴,中二從出生一直維持到初中。

陸母帶著他少年宮上鋼琴的試課,老師一對二,同時給兩個小朋友上體驗課。

一個白白淨淨,看起來就乖,從進來起就乖乖牽著爸爸媽媽的手,名字叫江歲。

一個冷著小臉,小藕似的手抱臂,戴著個小墨鏡進來,甩開父母好遠,兀自生著氣。

老師看看江歲,又看看陸承,決定從乖的下手。

彈了一首兒歌之後,她親切的問江歲的喜不喜歡。

江歲看著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老師隻好轉身繼續問陸承的想法。

陸承冷酷的取下墨鏡看她一眼,又將墨鏡重新戴了上去,指著琴譜上的卡通封麵,冷哼一聲:“幼稚。”

二十三歲的老師看著五歲的陸承:“……”

她笑容凝了一下,打開鋼琴,準備繼續講課。

旁邊終於反應過來的江歲指著琴譜上的1234,有點可憐:“這對我這個年紀來說太難了。”

他舉起手,五根小手指握拳又張開:“我才五歲啊。”

五歲的陸承抬起小短手掀起墨鏡,幽幽的看著同樣五歲,但就是看上去格外好騙的江歲。

江歲冷哼一聲,忿忿道:“哼,裝模做樣。”

陸承一臉冷漠,偏頭道:“嗬,乳臭未幹。”

卡在兩個人中間的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