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是偏壤,景致卻是極佳八百裏青山連綿,河川奔流,茫茫然空闊無邊;過山風沁涼,數峰交錯,行如北鬥紫微,渾然天色山嵐。

顏淡叼著當作幹糧的饅頭,滿心鬱結地看著坐在對麵沉默安靜的柳維揚。在她心中,趕路時最不適合同行的有兩種人,啞巴和君子。啞巴不會話隻會吃,無趣;君子行止端正,一點壞事都不會做,更無趣。她不知柳維揚算不算得上是君子,不過確是算得上是大半個啞巴。

那日她同唐周離開淩霄道觀,再回到唐周的家中收拾了些行裝便出了襄都城。此時已值暮春,枝頭隻剩下幾點殘紅。柳維揚正在桃花樹下,波瀾不驚地看著他們。顏淡也不知道唐周同他了些什麽,總之結果就成了妖、天師、不明年紀的高人結伴去西南。

這一路過去十分順利,竟然連個響馬山賊的影子都沒碰上,讓顏淡又遺憾又感慨,都現下大周的睿皇帝太過政治清明,吃閑飯不做事的官吏太少,憑白無故剝奪了她很多樂趣。而離彝族長居的朱翠山越近,柳維揚則越是沉默,停下來休息的時候就直直看著天,不知在想什麽。旁人和他話,他最多不置可否地嗯一聲,也不知到底有沒有聽到。

顏淡實在太清閑,隻能猜測柳維揚到底在想什麽。一個凡人,一旦想到某些齷齪的事情,就算擺出正氣凜然的表情,眼神還是會流露出幾分卑鄙下流;如果想到殺人放火、無惡不作,那麽就會咬牙切齒,把拳頭捏得格格響。可是柳維揚眼神清明,神情淡然,總不至於是在擔心天會不心掉下來一塊罷

顏淡咬完一個饅頭,開始慢慢往火堆裏送柴火,突然靈機一動,指著前方的朱翠山“峰秀近扶玉蟾,南走遙煙鎖浮雲,淩夷蜿蜒,何妨擇勝豋高處。”

唐周一口饅頭噎著,咳了幾聲方才道“你怎的突然吟詩作詞起來”這隻花妖的確和他從前見過的有那麽些不一樣,除了會撒嬌、狗腿,竟然還有幾分墨水。他轉頭往顏淡指的方向看去,隻見朱翠山高可扶月,霧靄沉沉,山勢蜿蜒。他在修道之前,還考取過童生,顏淡念的這幾句詞除了詞韻不平之外,倒是相當應景。

“吉氣走曲,煞氣走直,山環水抱則為氣,看來這朱翠山必是人傑地靈之地。”顏淡轉頭看著柳維揚,“柳公子,你是麽”

柳維揚看了她一眼,自顧自看著朱翠山方向。

顏淡不死心,又道“不過我看山下那兩條河沒有聚首,靈氣外泄,好端端的成了敗筆。”

柳維揚搖搖頭,還是沒什麽。

顏淡終於放棄了,慢慢躺在幹草上準備好好睡一覺。她睡得很淺,稍微有一點響動就會驚醒,突然聽到一聲細微的響動,睜開眼就見柳維揚慢慢起身來,手上似乎有什麽東西在月光下微微一閃。顏淡躺著不動,隻見柳維揚慢慢走到唐周身邊,了一會兒,又轉過身往她這裏走來。

她心中奇怪,便閉上眼吐息綿長,裝作熟睡。她感覺到對方靜靜地看了自己一會兒,慢慢走到遠處。顏淡輕手輕腳地爬起來,心地跟在他身後,隻見他走到一棵槐樹下,抬手輕輕地撣了撣樹幹。

在顏淡看來,柳維揚是個絕不拖泥帶水、不做多餘事情的人,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不太會是毫無意義的。她正百思不得其解,隻見柳維揚慢慢靠在樹幹上,將手中的拿著的事物貼近嘴角。

借著銀白色的月光,顏淡看得真切,他拿著的僅僅是一支玉笛。竟然隻是笛子,而不是兵器,枉費她剛才還緊張了一下。

月懸正中。誰家玉笛橫吹,如斷腸,如低訴,正是少年疏狂,七分醉意。

柳維揚眼中清清冷冷,一身從容軒然,如玉樹碧竹,豐姿刹踏。顏淡看著他吹完一曲,青調一轉,又隱隱露出些金鐵之聲,他青黛色的衣袖在風中漫漫舞動,清華萬千。

顏淡慢慢往後退回去,倒在幹草堆上。隔了片刻,柳維揚輕輕走回火堆邊,複又坐下。顏淡迷迷糊糊地想,這回真的是她太過多疑了。

翌日一早,便入了朱翠山,誰知才走到山口,濕漉漉的霧氣就撲麵而來,腳下濕滑,不太好走,隻能又退了回來。

唐周隻得道“看來這山路都不太好走,隻怕要請個當地人來帶路。”柳維揚還是不置可否,顏淡眼波一轉,笑著“我突然想到一個故事。”

唐周斜斜地看了她一眼,微微失笑“又是什麽故事”這幾天除了趕路便沒出什麽事過,不用想也知道她心裏一定憋得慌。

“古時有位君王,他想出兵攻打鄰國,於是便問丞相這個主意可不可行。那丞相聽了,隻了一個字,然。這位君王百思不得其解,究竟這個然字是好呢,還是不好呢。後來君王重病,發兵的事情也就擱了下來。彌留之際,他也想著丞相這個然到底是指什麽意思。那位君王最後還是忍不住把丞相叫到病榻邊,把自己猜測到的告訴對方,問他是不是這個意思。結果那丞相又嗬嗬笑道,然。那君王立刻就氣絕身亡。”

唐周又好氣又好笑,也虧得她想得到這麽一個典故來影射柳維揚。可是柳維揚就像是沒聽到一樣,連眼神都沒偏一下。

顏淡頓覺無趣,嘟著嘴不話了。

待走到山外的一個村口時,唐周低聲了句“你倒是很喜歡磨著柳兄話啊。”顏淡皺著眉想了一想,笑逐顏開“所以你嫉妒了”

唐周不假思地“沒有。”

顏淡幽幽地歎了口氣“其實你承認了,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又不會取笑你。”

“我沒有。”

正著話,隻見迎麵走來兩個當地人,穿著粗布大襟的衣衫,兩人一高一矮,看見他們一行三個人,走上前笑著“看三位的樣子,是來朱翠山遊玩的吧現在氣候正好,就是山裏容易起霧,沒有地人帶著,很容易迷路。”

唐周微微頷首,隻聽那個子高點的當地人繼續“其實每年都有不少人來朱翠山,我們兄弟倆也不是第一回領路了,這個價錢嘛,自然好商量。”

唐周取出一錠銀子,淡淡道“最多兩個時辰,我們就要進山。兩位看看還需要買些什麽,剩下的銀錢就等到了地方再算。”

那人接過銀子,掂了幾掂,笑著道“公子盡管放心,隻要半個時辰,咱們就可以出發,保證萬無一失”罷,拉著那個矮個子的當地人走開了,一邊還用他們聽不懂的土話在那裏嘀嘀咕咕。

柳維揚低聲道“這兩人身上有股腥臭味。”

顏淡立刻抖擻精神“我看他們眼光閃爍,又太過殷勤,恐怕其中有古怪。這一路當真有趣了。”

“就算有什麽古怪,也不至於應付不了。”唐周看了看包袱,“剩下的幹糧不多了,進了山也不知哪裏才會有人家,趁現在多買些帶著。”

柳維揚搖了搖頭,淡淡道“他們既然敢帶人進去,肯定是有了計較。總之,多加留心便是。”

顏淡毛骨悚然“你剛才的腥臭味該不是”

柳維揚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又一聲不吭了。

唐周微微奇怪,她平日倒不會這般吞吞吐吐、一句話隻半句,便問道“那腥臭味怎麽了”

顏淡神色複雜“我也是隨便猜的,你還是別知道比較好,恐怕能讓你好幾天都食不下咽。”

唐周見她不,也不勉強,三人去村中買了些幹饅頭帶上,又打了井水,再回到村頭的時候,就看見那兩個當地人背著麻繩斧頭,拎著探路的手杖等在那裏了。

朱翠山霧氣濃厚,層層疊疊積聚在一起,甚至還看不清十步之外的事物。顏淡悄悄地打量斜前方正用手杖探路的那兩個當地人,他們眉目相似,麵皮黃裏透黑,笑起來也隻**臉皮。

隻見那個矮個子的當地人轉過頭來,向著她咧嘴一笑,露出焦黑的牙齒“姑娘,你可要跟緊些,這山裏有大蟒,專門喜歡吃細皮嫩肉的姑娘。”

顏淡立刻擺出一副害怕的模樣“這山裏還有大蟒”

“這大蟒有手臂粗細,這麽長。”那人用手一比,“它張大嘴的時候,可以把整個人都吞進去。”

“夠了,你別下去了”那個高些的當地人立刻打斷他的話,笑著道,“那也隻是我們地方上的傳言,姑娘莫怕,要真是碰見大蟒了,我們兩個盡可以砍死它。”著,拍了拍背上那一卷麻繩纏著的斧頭。

顏淡明眸皓齒地一笑,語聲溫軟“那我就放心了。”

又在白霧中走出一段路,她隨意地往四周看了看,卻突然發覺,原走在她身後的柳維揚突然不見了。她知道憑柳維揚的身手,就算落單也不會有大礙,隻是她一直覺得,柳維揚會與他們同行,應該也是有他的目的。畢竟人心難測,至少眼下還不能斷定他究竟是敵是友,抑或有什麽別的圖謀。

她正想著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唐周,不經意間餘光瞥見一個人影。她回頭一看,柳維揚神情平淡,正走在她身後。

顏淡揉了揉眼睛,心中懷疑難道剛才是她看錯了照理,這霧氣迷蒙的,一時眼花也不奇怪。她這樣頻頻回頭往後看,連柳維揚也感覺到了,不解地問了句“怎麽”

“你剛才有沒有看到什麽奇怪的東西”顏淡試探地問。

柳維揚搖搖頭,倒是那個矮個子的當地人又轉過頭了一句“這裏霧氣大,山路又難走,難保會眼花。不過姑娘你也太會疑神疑鬼了,該好好練練膽量。”

顏淡很想把那多嘴多舌的凡人整治一頓,但想著他還要留著領路,隻得忍住。她當年練膽量的時候,這多嘴的凡人還不知在哪裏呢,竟敢她膽子,真是豈有此理。

他們在山裏不知走了多久,眼前還是白茫茫的一片。唐周不由問了一句“還要走多久”那高個子連聲道“快了快了,等到了山道口,就順著山路走上去,就能翻過這座山頭。”他手中拿著一把銼刀,敲了敲身旁的一棵樹“我這樣一路做記號,看方向,就是閉著眼睛走也不會迷路的。”他正要拿刀在樹皮上劃下去,忽聽那個矮個子大叫一聲“這、這地方我們剛才來過”

那個子高的立刻斥道“你胡什麽,你別自己嚇自己這山裏我們也走了不下十七八回,那一回不是很快就走出去的”

“可是你看這樹皮上的記號,不就是你之前劃上去的那道”

那個子高的頓時臉色發白,喃喃道“怎麽會這樣這從來都沒有過,莫非、莫非是鬼打牆”

顏淡低下身看了看樹幹上的記號,又仔細看了看周圍的草木,之前確是來過這裏。可如果是鬼打牆的話,她也不會一點感覺都沒有。

隻聽唐周語氣鎮定地開口“那就重新再走一遍,如果還是繞回原地,再想別的辦法。”

那兩個當地人立刻就重新辨認方向,走在最前麵帶路。

顏淡一邊走,一邊靜靜地看著周遭,餘光之中,隻看見柳維揚每走出幾步,都會用腳尖將地上的幾塊石頭挪開,剛開始她還以為是他生性謹慎,一路做些記號。可時間一久,就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勁。做記號,必須要方便辨認,而他排列出來的石子,卻是雜亂無章,沒有一點規律,似乎隻是為了將那幾顆石子踢開而已。

這樣在茫茫白霧中走了大約半個多時辰,那個矮個子的當地人激動地轉過頭來,一指前方“這就是山道口了,看來剛才隻是找錯方向才兜了個大圈子。”

顏淡悄悄地看了柳維揚一眼,隻見他目不斜視,眼中波瀾不驚,連害怕擔憂這樣的人之常情都沒有。

她仔細一想,就覺得其中有些奇怪的地方這兩個當地人他們在山裏少走了十七八趟,沒有道理會辨認錯方向,除非他們是在故弄玄虛。可是看他們剛才那臉色發白,驚疑不定的樣子,要是全部裝出來的,那未免也太厲害了。而在她想來,這種做法也委實太過多餘。

既然這條路想不通的話,那麽就還有另外一個原因。而這個原因,應該就在柳維揚身上。她親眼看見柳維揚消失,卻又在下一刻看見他憑空出現。這究竟是不是她一時眼花如果不是,他到底離開了多久,又是去做什麽還有,柳維揚有意無意地挪開那些石子,又是為了什麽

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在鋣闌山境的一個晚上,那晚天氣悶熱,怎麽也睡不著,就想去湖邊透透氣。結果餘墨也沒睡,正負手在月下。顏淡走近了,才看見地上擺滿了石子,星羅棋布,每一顆石子擺放的位置看似平平無奇,卻又像有某種玄機。餘墨轉過頭看了她一眼,又低頭看著地上。顏淡很是奇怪,想再走近些看,就被餘墨一把拉住“這些石子是依照伏羲八卦排列,有進無回。”

顏淡不相信,結果走進去後眼前景象突變,周圍殺氣騰騰,怎麽走都在原地打轉,幸好餘墨最後把她拉了出來。之後整整半年,她看到餘墨都是心翼翼的,生怕哪裏惹到了這位山主大人,把她往那個石頭陣裏扔。

如果,他們剛才在原地兜圈的原因,是因為走進了一個伏羲八卦陣,那麽布陣的人又是誰柳維揚覺察到有人在那裏布了陣形想困住他們,卻為何隻字不提她是想直接問他,突然轉念一想,既然他不,應該也是有他的道理。假如柳維揚別有圖謀,她這樣問了反而打草驚蛇;若他確實出自好心,她這一問很可能就壞了他的事。

顏淡抬頭向前看去,隻見霧氣之中飄起了細細雨絲,迎麵吹拂到臉頰之上,正有一個淺薄的人影,從霧氣中翩翩而來。那人一手提起衣擺,腳踏木屐,麵目模糊,每一步像是走在雲端,身輕飄逸,有那麽一股子不出的清氣。關注"",看更多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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